“哦,你赌扶川吗?”
翠林影下,泉暖如玉,袅袅薄雾浮过回廊,于满园暮光中若即若离地曼妙在一倾碧波之上。
有些慵懒的问话自廊下素锦竹椅上淡淡传来,柔若浮云的丝袍仿佛在人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烟纱,合目而卧的人唇边一丝微笑亦在这黄昏的光影下似隐若现。
“宣王确有在扶川用兵的迹象。”苏陵似是回答,却又未下结论,“究竟如何,还要看烈风骑的动向。”
浮浮缈缈的暖雾,夕阳的影子倒映泉畔,荡漾在竹叶花间,看不甚清晰,“若你是姬沧,难道便坐等皇非占此先机?”主上的声音在一片浮缦的暗香中,忽然有种幽深的意味,苏陵一怔,道:“无论如何,姬沧总不会无视皇非的布置,贸然行事。”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白袖上金色的丝纹轻轻一拂,竹椅上子昊直起身来,空中飞鸟振翼的轻响,一只细小的青鸟穿掠雾岚落上他袖端,如一片翠羽飘入了洁白流云,脚环上镀银小筒,依稀带着漠北的春寒。
“诡兵奇变,虚实之道。”看过密报,他侧颜一笑,长长凤目中流开温冷的波澜,“宣王姬沧,当得起少原君的对手。”
苏陵接过密报,一眼扫下:“宣王遣赤焰、冰流二使潜入扶川,并调左右二军十万余众逼进七城。”
眼前丝云飘拂,隔了雾气只见淡淡白衣如烟,逆了光阴仿若即将消逝了去。子昊已起身往室中走去,薄雾晚香里丢下一句话:“姬沧的赤焰军,现在何处?”
苏陵心头一凛,转身跟上他从容的步伐。子昊侧头一瞥,那一瞬间眼底深邃的光芒,惊起天地烽烟急。
“无余到了哪里?”
“日前过昱岭,今天已至射阳。”
“好,比想象得要快。”冰帘清光在身后溅落满地,子昊拂帘而入,停步案前,“传令墨烆,让他与无余会合,兵分两路,一路主力驻军介日峰,一路挑选暗部精英,截杀烈风骑所有靠近大非川的探马。”
苏陵手中密报一紧,眸心熠光锋亮:“冥衣楼各部可配合跃马帮,牵制姬沧大军,一旦有所异动,亦可出兵接应,保证万无一失。”
子昊指尖沿王舆图一路北上:“以烈风骑的速度,真正过鸣原急行军的话,不过一日便可至丹昼境内,运策得当,两日可下仇池、刑卫,兵逼厌次。只要皇非先拿下这四座城池,便不会一败涂地,届时自有反击的余地。”
苏陵抬头道:“烈风骑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
子昊道:“最晚一批战马两日后到楚都,你便立即启程回国,调动兵马,等待最后的时机。”
苏陵微一振袖,肃然领命,瞳心深处波潮浪涌。
宣王姬沧此次以《冶子秘录》约战皇非,已是不耐眼前与楚穆抗衡之局面,欲将这棋盘彻底推翻。皇非同帝都达成共识,高调应战,锋芒逼人,双方无不要借此一战,奠定九域霸业。如今姬沧表面上调兵遣将,逼进七城,其精锐铁骑却在此时不知去向,必然另有图谋。主上暗中调遣洗马谷中精兵,以策应变,却同时将宣军动向全然隐下,即便是烈风骑探马,在洗马谷暗部的刻意阻挠之下,也必然错过这重要军情。
五百里大非险川,三谷交纵,险壑深崖,人兽绝踪,飞鸟难渡,就像楚宣西部一道天然屏障,从来便非兵家必经之地,但真要行军,却难不倒姬沧手底百战精兵。
试想无论楚军自何处进攻七城,姬沧的精锐部队如果突然横跨大非川逼向上郢,将是何等局面?国都被围,皇非必要回师救援,北方蓄势待发的宣军则可发起突袭,攻城之军调转兵锋,成两面夹击之势,纵以皇非之能,也可能措手不及,而惨遭挫败。
苏陵抬头,光帘垂影,仿佛金殿高处君王庄严的旒冕,隐藏之后的面容讳莫如深,一种平静至无情的漠然。显然,主上就是要楚军错过情报,要少原君临阵一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姬沧可以包抄楚军,靳无余和墨烆这两支隐藏在暗处的劲旅,也可以在关键时候配合皇非灭掉宣军主力,助楚军脱困,合军进攻宣国。
届时宣国东、北两方,将有柔然族精兵和昔国军队同时出现,四面受敌之下,姬沧纵有通天之能,亦难反败为胜。如此毕其功于一役,宣国灭亡,烈风骑气焰遭挫,王威震于九域,一举数得,则大局可定!
纵横兵锋,一算谋尽天下。如此险棋,如此胆略,纵见惯东帝深谋远虑,苏陵仍觉心神震动。无论帝都王城九华殿上,还是竹林雅舍谈笑之间,眼前素衣清容的男子永远有着掌控一切的力量,万千风云莫可学。
一盏夔龙金盏灯照亮连绵不绝的王舆江山图,点点细微的布置在这灯火之下渐渐渗入四海山川,每一寸疆土大地,当苏陵终于退出室外时,夜幕已至,微风拂面。远处黛青色的天际隐有光亮冲上长空,苏陵抬头,微微扬眉,大战将至必祭鬼神,何况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玄元夜呢。
第62章 第三十章
苏陵走后,子昊毕竟大病初愈,一日劳神,身子分外倦乏,饭也未用,早早便命人熄了灯火。离司侍奉主上歇下,只提一盏碧玉琉璃灯轻轻退出室外,却一抬头,竟见九公主人在廊下,衣袂沾露,似乎已来了有些时候。
“公主。”离司低身一福,抬头看去,见她目光落向屋内,眼角一分温柔,依稀略带迟疑,稍顷,回身问道:“他……在吗?”
离司愣了一刹,这些日子公主对主人始终避而不见,倒还是第一次这样问起,不由有些期冀:“主人刚刚服了药歇下,想必尚未睡着,公主要见主人?”
碧光影里,子娆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未待离司听清,便又一笑:“也没什么事,莫要扰他了。”说罢轻轻拂袖,就这么转身去了。
今年玄元之夜,恰逢烈风骑出战在即,少原君将代楚王在玄女神祠祭天封神,举行盛大的军典,楚都内外自比往年更加热闹。
入夜之后,千里清江倒映万般星火,玄女神祠烟云缭绕,恍若仙界异境,由此绵延而至楚江两岸,宝马香车,川流不息,灯火光焰,照夜如昼。
子娆随步人群之中,原本出来是想寻夜玄殇喝酒,但一到这繁华绚目的楚都,忽然又没了那份兴致,遂放弃了这念头,一时间却也不想折回山庄,就这样独自一人,于这熙熙攘攘的人流,烟云纷扰的红尘,不知该去何处,只觉世间空荡荡,无依无凭。
一道焰火在身边绽放,火树银花星如雨,流落玄衣云袖,寂寂消散了去。临岸江畔,不少妙龄女子正结伴放灯,典丽华美的楚服衬着轻纱娴静,隐隐笑语不断飘出,融入这晶光明焰喧哗之中。子娆驻足观看,细细凝思。依稀很久以前,王城之中也曾有过这样热闹的景象,但太久了,久得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天上人间灿灿的轻光,千万盏明灯逐水随波,一直照亮三千御苑、九重龙阁,瑶池琼宇如仙境,看得人目不转睛。
亦曾有白衣的少年,清淡的笑眸,倒映在碧水幽波的光影下,伴她放那一盏小小银灯,温润神情,如同世间最美的光焰。
此情此景常入梦,漫漫七年无光无声的梦境,回首时有一个人在那里,有一双稳定的手,指尖点燃轻盈的灯火,抬眸一笑,星辉如许,月如波。
度仙桥畔,心焰盈盈,携了世间女子最为虔诚的祈愿,流转千生,流入每一次宿命的轮回。子娆微微噙笑,目送江流远去,一轮清月独照天边,在这半世繁华的边缘投下淡寂幽丽的身影。
风吹落,星如雪。
笑语欢声邀天舞,却一刻,思念如潮,涌上心头。
她不由在桥上停步,便这时,心中忽有所觉,蓦然回首,隔了那纷纭人潮,隔了万树千星,骤然坠入一双熟悉的眼睛。
灯火深处,有人静静独立,亦正含笑望来。
雪衣如玉,清眸淡淡,却夺星月之华,漫天光雨、尘世喧嚣都似于他无关,他只看向白玉桥上独立众生之间的女子,用一种清静而安宁的目光,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
芸芸众生,红尘千丈,她转身,便寻到了他。
子娆不能转开目光,亦不能思考,只是怔怔地回望,明眸凝诧,于那寂静中光亮的一隅。直到他轻轻合眸,轻轻一笑,她才从那奇异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逆了人流向他而去。
流光阑珊,飘落她的衣袂,沉没他清雅的眸底,点染微亮的柔光。
子娆被那清柔的注视笼住,眼中惊讶未褪,却又泛着丝丝欢喜,“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子昊低头,淡淡道:“想见你,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