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女子清爽的声音,只从脚步,他已知道是殷夕语,转身微笑道:“静心赏景也是一种休息,殷帮主不觉得吗?”
身着淡紫色劲装的殷夕语来到他身边,看向池中若隐若现,纷纭聚散的游鱼,说道:“你与三公子给人的感觉真是不同,一个刚刚处理好伤口便去寻墨烆等人较量剑法,惹得一群人聚在后面观战,一个却在这里临水赏鱼,端的是清闲自在。”
夜玄涧略扬眉梢,随后笑道:“三弟从来便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夜三公子,归离剑法是自无数次血战中历练出来的,这时候与墨烆比剑是要将先前一战的经验融会贯通,才能有所突破。我们兄弟三人虽是一母同胞,却自来性格不同,所以行事相差甚远,尤其是大哥和他。”
殷夕语倚栏转身,“就因为性格不同,太子御便毫不留情追杀自己兄弟,就连二公子分明无心王位,他都不肯放过,一样痛下杀手?”
夜玄涧侧首道:“大哥既如此顾忌我,不惜请师尊亲自出手,你又怎知我无心王位?”
殷夕语嫣然一笑,“二公子问出这样的话,便是最好的答案。”斜阳暮色将清池染透,亦令她清秀的面容覆上一片柔和的色泽,从这样的角度看去,分外动人,“何况贪恋权位之人,绝无法使出那样潇洒纯粹的枪法。千云枪下处处皆留生机,从不赶尽杀绝,二公子其实是个十分宽容的人,否则上次在苍云峰也不会拦人变成帮人,我说的对吗?”
夜玄涧意外地注视她一瞬,微笑道:“置他人于死地,便是将自己逼入绝境。”
殷夕语道:“这句话正应该奉送太子御才是。”
夜玄涧隐隐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向余韵初消的莲池,“虽然并不赞成,但其实我能理解大哥的做法,每个人所处的境地不同,他人很难做到设身处地,所以也无需过于指责。”
殷夕语转身道:“但我想三公子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这位大哥,否则要如何向所有支持他的人或是穆王交待?坦白说,他如果不够果断,于此事上心慈手软,我跃马帮恐怕会第一个退出穆国,另寻出路。”
“殷帮主的决定,我一样可以理解,亦不会怪你。”夜玄涧微微点头,眼中却透出深邃的光泽,“无论结果如何,我现在只担心内乱会使穆国国力受损,无法应付接下来的硬仗,这恐怕亦非父王所乐见。”
殷夕语问道:“那二公子有何打算?”
夜玄涧道:“事到如今我会全力襄助三弟,减少事情的影响,假如最终胜出的是三弟,那穆国凡事有他自然无碍,我便可放心退隐山水,方是真正清闲自在。”
“哈哈!二哥怎可如此无情无义兼且不负责任,现在便想弃兄弟于不顾,自己逍遥快活?”
殷夕语尚未答话,便听廊亭对面传来爽朗笑语,夜玄殇与子娆、墨烆、宿英、彦翎等人沿桥而至。
因刚刚与墨烆切磋剑法,夜玄殇此时仅着一身玄色紧身武士服,袖扣金腕,外袍随意披在肩头,随他不驯的脚步轻翻飞扬,显出十分桀骜恣意。夜玄涧含笑看他近前,玩笑道:“谁让当初你收了我的玄龙玉玦,现在后悔,恐怕为时已晚。”
“哈!”夜玄殇踏入水榭,挑眉笑道,“二哥不如考虑收回礼物,我还可再附赠玄龙玉佩?”
旁边彦翎作了个大不以为然的表情,一晃闪至他面前,“就算你想逍遥,也得有人先同意再说,以我认识你这些年的经验,只要太子御活着一天,你就不是逍遥山水,而是逃命江湖,还不快想想下步如何行事,他奶奶的,小爷忍太子御很多年了,这次务必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欠债总得还钱!”
众人无不失笑,纷纷在水榭当中的长案前坐下,子娆抬眸道:“颜菁昨日出去便一直没有回府,看来外面的搜索还在进行。”
殷夕语道:“九公主这一安排甚是巧妙,太子御即便翻遍邯璋城,也不会料到我们会在看似最危险,也是最不可能的地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此处所在正是长骑将军颜菁的府邸,穆国禁军统卫府的后院。昨日离开密宅,子娆下令众人分作两部,一部由冥衣楼、跃马帮以及天宗的普通弟子组成,十人一组分散行动,造成四处逃亡的假象,并秘密通知冥衣楼和跃马帮其他分舵及时应变;另外一部则集中己方武功最高的十余人,反入险境,留下暗记示意颜菁,趁乱潜至禁军统卫府。
统卫府中侍卫多是颜菁心腹,亦同时属于冥衣楼弟子,在颜菁的特意安排之下,不虞暴露行踪,所以现在外面虽是风声鹤唳,众人却颇是轻松。子娆淡淡说道:“卫垣与颜菁都是聪明人,虞峥在此次行动前被太子御调离邯璋尚未回来,有白姝儿前去照应,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就让太子御白白折腾,我们暂且在此以逸待劳,而后想要杀人还是放火,悉听三公子尊便。”
夜玄殇笑了笑,俊眸微抬,看向对面,“倘若我不但要杀人,也要放火呢,二哥可有什么意见?”。
夜玄涧神色微微一震,道:“你要彻底铲除天宗?”
两人的目光隔案相交,似有轻光从中掠过,周围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微静。众人皆不知夜玄涧何以从一句话听出夜玄殇心中用意,亦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一时无人插口,唯有子娆拂袖轻掠长案,一片枯叶打着微旋,自池畔斜伸入檐的枝头翻飞飘落。
“对于天宗,二公子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人都要了解,穆国先代君主重光因与兄弟情笃,在立国之初,以苍云峰所属八百川城分封幼弟,授其监国之权,非常时期可废立君主,以保证夜氏一族王权的传承。自穆国开国伊始,天宗作为王权之外最高所属,原本一直与之相辅相成,互为平衡,并无任何意外,但到了穆国第十一代君主夙渊手中,天宗出现了第一位外姓宗主。”
子娆微微停住,逆了夕阳沉辉,凤眸清光落在夜玄涧眼中。
“不如我替公主说得更清楚些,多年前天宗出现的第一位外姓宗主,乃是国君夙渊的同门师妹,被称为‘夕池羽妃’的呈凰。”彦翎跟着接口,继续道,“夙渊非但为这女人诛杀亲弟,甚至二人共同临朝,在他死后,呈凰以天宗之名监国二十余年,手中权力无限扩大。此后天宗宗主一职便转落外姓,迄今百年之间,至少有三次权重凌主,在穆国弄出不同程度的内乱,现在轮到渠弥国师,同样没有安分守己的打算,一心一意唯恐天下不乱。”
“渠弥国师表面上不问国政,却在暗中推波助澜,通过太子御左右穆国形势,造成今天这等局面。如今的天宗已非穆国立国时的天宗,已经完全违背本意,更甚至为祸不休,就像这片枯叶一般,残败之物,便不该留在金案之上,更不该任其腐烂,沾污衣襟。”子娆说着,玄袖当风一拂,数片枯叶应手残落,尽化一地飞尘。
廊下游鱼突然惊起,“扑通”一声跃出莲池,打破水榭中冷寂的气氛,无数涟漪接连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夜玄涧此时早已恢复冷静,缓缓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所言确是事实。其实父王很早将我送入天宗拜师,便是希望我能够重新接掌天宗重权,杜绝遗祸,现在看来师尊亦是心知肚明,不过假意顺迎,更可惜我兄弟不睦,终成今日之局面。”
夜玄殇此时站起身来,走向临池曲栏,沉声道:“二哥可知归国之后,我发现一事,这些年一直在穆国暗中布局,心有所图的并非只有渠弥国师一人,其实大哥很多时候是受人挑拨,做了人家的棋子,我无法原谅的并非是他的绝情,而是他的愚蠢,父王说得没错,他当真不配为我穆国之主。而对于天宗,二哥是否想过,以九域目前的形势,在我与大哥分出胜负之后,穆国是否还有时间应对余波难平的内乱?现在宣王姬沧已是野心毕露,如果继位后我不能尽快平定国中动荡,点兵备战,那穆国非但会错过成为诸侯霸主的最好时机,更有可能面临亡国之祸。”
落日如金的斜晖折射了秋水波光洒照水榭,天地颜色渐暗,但那玄衣挺拔的背影却在逆光之下显得如此清晰,仿佛深深烙入每个人心头。子娆轻侧玉容,不落声色地看着面前熟悉的身影,微微地眯起了修长的眸光,一瞬间眼梢如刃,却似温柔。
夜玄涧突然低头一笑,叹道:“父王当真没有选错人。”
“我只是在必须的时候,做自己该做之事。”夜玄殇回身相视,深邃的眼中照映金辉,射出沉稳的异芒,“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二哥说一声‘不’,我绝对尊重二哥的意见,天宗之事便另寻他法处理。”
夜玄涧碧袖一扬,扫尽案前落叶纷纭,“你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更加熟悉苍云峰的情况。”
兄弟二人目光相触,仿佛同时掠过笑意,夜玄殇大步迈回案前,笑道:“果然还是二哥了解我,二哥可知,我最想宰了太子御的时候,就是在楚国见到二哥的时候。”
夜玄涧摇头笑说:“我只是怕你在苍云峰乱来,弄坏了我院中栽培多年的花木,不免可惜。你还是先同我说明白苍云峰的计划,再去寻人算账不迟。”
众人皆听出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意,不禁莞尔。子娆眸光向侧示意,一直在旁未曾说话的宿英跪至案前,将一卷帛图展开,“我们此次行动,首先是要将陷在天宗的众人救出,日前遵公主吩咐,已命暗部弟子潜入天宗详细侦查,这是属下根据回报绘制出的苍云峰地图。”
夜玄涧着眼看去,只见帛图之上清清楚楚标出苍云峰每处重地,附加守卫的具体位置、人数,可谓巨细无遗,冥衣楼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天宗内外摸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心下佩服。
宿英依图向众人解释道:“天宗总舵位于苍云峰深处,其地三面险峰环绕,皆是深崖峭壁,唯有正西方建有六座双向索桥,接通绝谷,乃是出入其中唯一的通道,但却设有二十八重岗哨,直至峰顶,想要从这里进入苍云峰,可谓难比登天。”跟着手指移到图中一处红色标记处,继续道,“据暗部探知,渠弥国师将擒获的众人都关押在这阴奚潭水牢之中,离此不远有一处悬崖,虽然险峻陡峭,但凭暗部弟子的身手,再加上我特别改制的飞索装备,可从这里暗地潜入,直接入水牢救人。”
“你说的那道悬崖可是西面一指峰?”彦翎凑近道,“想当年小爷曾从那里上过天宗,凭我金媒彦翎天下无双的轻功,都差点半路脚滑,冥衣楼暗部能从那里摸进去,啧啧!厉害厉害!”
夜玄涧道:“阴奚潭水牢除了设有森严的守卫,更有九重暗道机关,想要救人必先除去这两道障碍,否则绝不可能。”
宿英道:“二公子放心,无论暗道中是什么机关,只要给我半炷香时间,必定可以破解。至于守卫,在水牢那种半密闭的环境中,最好的法子便是用微小的烟雷,加以离司姑娘配制出的迷药,在我们将人救出之前,绝不会惊动其他天宗弟子。”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示出极大的自信,这番话从寇契大师的亲传弟子口中说出,谁也不会有所怀疑,所谓战场之上,“妙手神机”宿英一人可敌千军,便是如此。
殷夕语仔细审视地图,抬头道:“有宿先生在,救人只是小事一桩,关键在于救人之后,以多数普通弟子的武功,恐怕无法像冥衣楼暗部一样,自阴奚潭后的悬崖离开,还是无法避免正面冲突。”
夜玄涧道:“不错,九公主对此有什么打算?”
子娆漫不经心地道:“我方才说过,是杀人还是放火,悉听三公子尊便,本公主奉陪到底。”说着眼梢往侧掠去,夜玄殇挑眉一笑,向前倾身道:“擒贼先擒王,假如没有渠弥国师,二哥以为天宗会如何?”
夜玄涧沉默片刻,抬眸道:“除了二百名师尊的亲信弟子,我有把握控制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