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训听罢说道:“吐谷浑人会打鄯州?是了,节度使把大军都调到南线去了,人家自然要避实击虚。”
李奕抱拳道:“卫国公勿忧,节度使早有预料,故留李某在此增援防务,如今鄯州边军加上剑南军共计一万二千余,比陇右道任何州郡驻军都多,可保万无一失。”
薛崇训想了想这才稍微安心,当下便提笔写了封信笔信,用漆封了差信使快马送去鄯城给张五郎。
这天之后,薛崇训的心情就没有以前那么轻松了,每天睡觉的时间也少了不少,而且近两日眼皮老是跳,搞得他心神不宁的。
张五郎刚接手鄯州军,还没摸熟水的深浅,更别说他第一回管那么多人,薛崇训总觉得不太靠谱;虽然有鄯州老将陈石塘为副也许要好一些,可陈团练这家伙本身就是个不靠谱的人。要是有一个人,既有张五郎的识大体知进退,又有陈团练对鄯州军的经验,那就好了,可这样的人一时上哪儿找去?
驻扎在鄯州的剑南军将军李奕看起来也太年轻,这厮究竟如何,薛崇训照样不了解。虽然有句话叫英雄自古出少年,自|搞龙城的霍去病当初也很年轻,可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霍去病呢?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薛崇训对那个李奕照样不甚放心。
晚上回到内衙,薛崇训的心情照样不太轻松,程婷看在眼里,便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道那些事儿和一个女人说管什么用,便强笑道:“没事。”
程婷又问道:“我听别人说蛮子可能会从石堡城那边入境侵鄯州,郎君是不是担忧战事?”
薛崇训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当初我只身纵横吐谷浑境内毫无压力,如今有万余官兵在手,敌兵还没打过来,我这就害怕起来了?”
本来以为这么说能体现出自己很牛|逼,这种畸形的自尊心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不想程婷听了并不高兴,幽幽地说:“人人都说郎君对我千依百顺,可你平日和我玩笑便是高兴,一有什么事就瞒在心里……我对你究竟重不重要?”
薛崇训听罢额上起了两道黑线,骗她还是说实话?权衡之后还是只有骗她了,按照薛崇训的经验,对女人就得哄,坦白从宽那是扯淡会有无尽的麻烦。当下他便正色道:“当然很重要。”
“哪里重要?你又不缺女人,论美貌我不及金城县主,我自己都不知道……”程婷的情绪有些失控,“是不是因为我是程家的人,你们要用我作为平衡的棋子?”
薛崇训听罢愕然,本来她说的是实话,可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他沉吟片刻,抓住她的手道:“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们每日相处,你亲自为我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日久生情,岂能没有半点情义?平淡才是真,就是一块石头捂胸口久了也热乎了不是,别多想了。”
程婷一听大为受用,更是不依不挠,伸出手臂搂住薛崇训的脖子:“那你告诉我在想什么。”
薛崇训只得把那军务上的忧虑说了出来,也不管程婷听不听得懂,不料说出来之后心里竟然好受了许多。
程婷听罢说道:“郎君两次救了那陈团练的性命,他如不听张五郎节制,也太不领情了,任谁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极力维护郎君的人。五郎有了陈团练做副手,军令应畅通无阻,鄯城有四千官兵,固守城池无碍……万一鄯城失陷鄯州危急,叔父定然会回兵相救。郎君无须太过忧心了。”
薛崇训在地上踱了几步,沉吟道:“如果吐蕃联军大举入寇鄯州,说不定正中程千里下怀,他正好利用鄯州牵制敌军大股人马,减少南线压力,以便更加容易构筑起南线防御……”
程婷笑道:“你是当局者迷,只想着那打仗的事儿,其实这人情世故关系可大了。和打胜仗比起来,郎君的性命安危更让叔父挂怀……你想想,要是鄯州被围不幸城破,这事情要是传回长安说叔父见死不救让你阵亡了,他就是打十个大胜仗也补不回来这过失,那他还有什么盼头?”
薛崇训听罢恍然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就算程千里御敌心切,可谁没有点私心,谁不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第十二章 白雾
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在山谷草地上,如梦如幻,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这烟雾之中,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大堆人马,那些马蹄上裹着麻布枯草,慢吞吞地走出来。紧随人马之后出现的是一顶十六个壮汉抬着的大轿子,那些壮汉半边肩膀裸|露在冰凉的雾气细水珠中,鼓|胀的肌肉凸显出一种力量感来。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轿子里坐的一个瘦弱少年,他的脸色苍白,面有病容,但神气之间却有一种沉稳大气,几乎不似一个少年应有的表情。在他的对面,是一个身上裹着白色貂皮的美艳女子,正慵懒地歪在豹皮软塌上睡眼惺忪仿佛还没睡醒,这一大早的正是美人恋|床的时候,如此佳人天还没完全亮就出现在这荒郊野林的地方实在让人望之生怜。
大轿后方,一枚硕大的黄金雕像被人高高举起,似飞禽又像走兽,让所有人都敬畏非常。
就在这时,一个骑士策马上前,他身着皮甲,小袖、小口袴、大头长裙帽,帽沿边的罗幂已被掀到帽顶上,那骑士将右手放在左胸上,恭敬地鞠躬用吐谷浑语说道:“禀报王上,所有人都通过石堡了。”
那汗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骑士退下去后,一个大肚酒糟鼻的中年莽汉策马追上了轿子,哈哈一笑道:“下得好雾,咱们拿下哨所戍堡的时候,他们点狼烟也看不见,真是天助我也。”
说话的人正是吐谷浑大相伏吕,他才是真正的权力掌舵人,可是面上依然尊慕容氏为王,所以汗王慕容宣可以坐着豪华的大轿。连他的老婆也可以和汗王一同坐轿,因为他老婆慕容嫣是汗王的姐姐,而他自己只能骑马。
汗王淡淡地说道:“人说大相为了选定出兵的吉日,多番周折,未料大相神机妙算竟知天机。”
伏吕一听乐坏了,挺着个大肚皮一个劲嘿嘿直笑。
左右一望无际的人马,在大雾中更看不到尽头,人们行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那些抬轿子的汉子也小心放下豪华大轿,总算可以歇口气了,这轿子挺沉,里面的俩人还不算重,关键是空轿子的重量也不得了。
两边的雾中陆续走来几个骑马的人,走到轿前便纷纷下马向大轿行礼,一个将领说道:“臣等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王上一声令下便分赴目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唐人打个人落花流水。”
他们面对着汗王说话,但汗王并不答复,答复的人是一旁的伏吕,伏吕道:“那还罗嗦什么,去吧,祖先的英魂与你们同在!”
诸将重新上马分散而去。
年轻汗王没有言语,只是拿起一个盒子,将里面刻成小人小马的旗子缓缓向松木案上的图纸上摆放。那纸却不是棋盘,是一副画着山水平地的图纸。
他先把国王安放在石堡城以东的地方,然后又在东边的几个戍堡点上摆上小人,在鄯城跟前摆了一个木|马。
对面的美人姐姐已经醒了,她那迷人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王弟当这一切都是一盘棋吗?”
年轻汗王叹了一口气道:“世间就如一个棋盘,这些棋子被我的手摆放上去,可并不是我的本意。”
慕容嫣轻轻清了一下嗓子,故意粗|着声音说:“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事业。”
“这不是正在鄯州那个被贬的王爷说的话么?”汗王沉吟道。
慕容嫣撒娇道:“王弟把鄯州攻下来,活捉了那王爷赏给我,叫长安再花钱赎回去,挺好玩的。”
汗王沉吟道:“恐是捉不住他。”
“还没打呢,王弟就自灭威风。”慕容嫣嘟起嘴没好气地说。
慕容宣却笑而不语,仿佛得道了的高僧一般。
……
石堡城在鄯城西南面,是敌军入境的重要路径之一。于是这个方向的堡垒也就更加密集,远处有六七个城堡,靠近鄯城的地方还有一个城堡。
以鄯城为核心,以堡垒为据点,每个堡下属一些哨,便构筑起了城、堡、哨三级网状防御预警体系。
这种边境堡垒里一般常驻百十人,哨中则五六人至十一二人不等。
附属于其中一个名叫戎堡的堡垒的松木哨便是其中之一,其中住有八人。本来是一个火十人在这儿,有一个生病死了,还有个实在太老都超过六十岁,几个月前告老还乡了,如今就剩这么八个人。
火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一嘴乱糟糟的胡须,让他的形象看起来十分邋遢。大清早他刚起来,打开门走出石塔,抬头对上边的俩人喊道:“把老根他们的被子掀了,弄起来生火下米,换你们的值。”
哨塔上的俩人走了一人,下去叫人起床去了,另一个年轻人拉了拉破旧的棉衣打了个哈欠。火长见状骂骂咧咧地吼道:“前儿送粮的老何说了,吐谷浑人可能从这边进来,你他|娘|的给老子把眼睛瞪大些,别只顾着打瞌睡。”
那年轻人被骂了也不恼,嬉皮笑脸地说道:“俺到这儿都几个月了,除了送粮的老何就没见过别人,要是吐谷浑人来了,正好能热闹热闹。”
火长继续骂骂咧咧,一边走到门前的壕沟旁边,撩|起裙甲,拔了裤子撒起|尿来,不料一不留神将那排|泄之物弄到了手上,他又骂了一声他|娘|的,甩了甩手可没地儿擦,干脆手一伸手往头盔上抹。
那铁盔在大雾中浸了一会儿,已是又|湿|又冰,冰得火长“咝”地从牙缝儿里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塔上的年轻人忽然说道:“火长,俺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
火长忙停下动作,侧耳听了一会,并没有声音。他想了想顾不得草尖满是露水,趴倒在地,把脑袋侧贴在地面上听了片刻。
这时火长忽然跳将起来,大吼道:“是马队,点狼烟!”
第十三章 戎堡
“雾太大,点了烟也没用!”
那三十多岁一嘴凌乱胡须的火长听罢跑进门中喝道:“点明火!把柴禾都搬到上边去,还有桐油。”
“戎堡的兄弟能看见火光么?”
“鬼知道!”火长一面急匆匆地去帮忙抱柴禾一面又说,“老根,你赶紧跑路去戎堡,怕万一他们没看见火光。”
一个瘦子刚起来不久,找了个铁头盔刚盖在脑袋上,瞪圆了眼睛道:“你听清楚了,真是马队?还是吐谷浑人的马队?要是报信报错了,旅帅非得拔了俺的皮不可。”
火长一脚踢了过去:“娘|的,你到了地儿不会叫他们出来就近看火光?”
那老根听罢这才一溜烟跑出门口,跳下好坑又从对面爬上去,消失在浓雾之中。火长喊道:“把门顶上!”
几个人忙乎了一阵,将哨塔顶上堆满了柴禾,又洒上了桐油,连那架伏远弩都被盖上了,真要点起火来,这架弩铁定报废,不过现在哪里还管如许多?
就在这时,上边那后生向楼下喊道:“吐谷浑马队,脑袋上顶着黑幕盖,看见了……哎呀!”
话音刚落,楼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就像冰雹打在顶上一样的声音。上边的后生从木梯上滚下来,哭道:“火长,俺中箭了……”
这后生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嘴上连浅胡须都没长,捂着自己的胸口哭丧着一张脸无助之极。火长奔过去一瞧,只见殷红的鲜血从后生的指间冒了出来。火长忙按住他的手,回头喊道:“还不扔火把上去,把柴禾点了!”
“火长,火长俺是不是要死了?”后生一手捂在胸口,一手紧紧抓着火长粗|糙的黑手。那后生的鼻孔和嘴里都流出血来,看样子恐怕是伤了内脏。
这时哨顶上的柴禾桐油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的大火将内部映得通红明亮,哨塔里边很快就暖和起来。但烟灰也倒|灌|进来,门又堵着不通风,弄得屋子里的人“咳咳……”地不停咳嗽。
火长怔怔地回顾四周,这狭窄的屋子看起来脏乱不堪,但在这里生活了如许久,一切都那么熟悉。
受伤的后生咳出一口血来,满脸血和泪,死死地抓着火长的手一顿一顿地说:“俺……俺几个月没洗澡了,等吐谷浑人走了,你能不能先给我洗个澡再埋?”
火长伸手在他的眼皮上一抹:“歇着吧,没事儿,等戎堡的郎中来了能治好你,别瞎想。”
“怎么你的手上有股尿|味……”后生咳了一声,“我的心口被射|穿了,怕是活不成。”
火长问道:“还没问过你,家里有几个兄弟?”
后生道:“三个,俺是老大。”
火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们家绝不了后,安心去罢。你算战死的,官家会送一块地和一些钱,你那俩兄弟讨媳妇也容易些了。”
“俺好冷,好冷……”
“砰砰砰……”门上想起来一通碰撞的巨响,很显然是吐谷浑兵在撞门。塔上燃起了大火,没有远程防御,敌兵很快就翻过壕沟到门前来了。
火长从受伤的后生身边站了起来,到铁床后面取了横刀,说道:“兄弟们,咱们在阴曹地府再相会了。”
……
戎堡,位于鄯城西南方向六十里。
指挥官姓梁,是个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身明光甲擦|得程亮,他正站在堡中空地中的一个土堆上。这时墙上的一个军士喊道:“旅帅,西边点火了!”
梁旅帅问面前的瘦子:“你们看见了多少人马?”
瘦子道:“只隐约听见有声音疑马队,没来得及细看,雾大火长怕报不了信,就赶紧叫俺报信来了。”
“全军备战,各带兵器上墙!”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许多军士陆续从一排简陋的营房中出来,各带兵器到空地上排成队列。
一声吆喝之后,鼓声变缓,咚!咚!单调的一个速度,却富有节奏感。带着刀剑弓弩的五列军士踏着鼓点有条不紊地齐步向城墙上走,步伐整齐,铁鞋踏在草地上脚步声犹如一曲粗旷的单调音律。
梁旅帅接过手下递来的铁盔,直着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头上,把绳子系好,这才随后向城墙上走去。那圆弧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羽毛在微风中微微摇晃极其柔|美,和铁甲铮铮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东方的朝阳已然升起,在洁白如|丝如幕的雾气中,那一|轮红|日红得鲜艳红得似血。雾气已在太阳下面越来越稀疏了。
雾中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马队,更近之后能看清是两股人马,大股向东北方向行进,另一股面对堡垒这边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