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便见汾哥和高皇后一起从正门进来了,跟着他们的宫女宦官在都在门口停了下来,只让他们两个人从中间向北走。汾哥走在前头,一旁的高皇后稍稍位于他的后侧,并不能和皇帝并肩而行。
汾哥做了近两年的皇帝,走路的姿势动作倒是练了出来,双手提在腰间,用缓慢的阔步一本正经地直走。无奈他的背有点弓,脖子向前伸的,努力挺起胸膛也是站不直,搞得没什么气势,反而有点猥琐。
相比之下高皇后反倒更有大气尊贵的气质,高鬓凤冠,目视前方,冷冷的神情给人以不容亵渎的感觉,投足之间的优雅从容也是十分到位。
二人缓步走上台阶,汾哥到台子后面的正位上坐下了,两边举扇的宫女站到了座位后面,当值的内侍宦官鱼立本躬身立于一旁。高皇后的座位如同她和皇帝同行的位置,位于侧后,前面还放下了一道珠帘遮住。
这么一番装腔作势之后,大臣们才跪拜呼:“陛下万寿无疆。”
汾哥只说了两个字“平身”,此后很长时间便一句话也没说,任凭大臣在下面依次发言说事儿。
一年的政略和预算等大事今天还赶不上说,大伙起先谈的还是眼前开年的安排。中央到地方各官府衙门都开印办公了,按照往年的习惯要从宫里发劝勉臣民清廉奉公的诏书。汾哥只需点头便可,自有别人代写五色诏书。
然后兵部尚书张说果然问了薛崇训一些关于平叛的事儿,两人关系本来就不错,张说自然不会故意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比如未经朝廷下旨便屠杀了崔门一家几百口,虽然在有人造反时可权宜行事。问题不是很大,但如真的问起来,薛崇训也是不好推干净的……幸庆张说压根就没问那事。
就在这时,忽见皇帝忽然打了个哈欠,他急忙抬起袖子遮住,情知失态脸色有些尴尬。大臣们见怪不怪,连御史都懒得直言劝谏了。
汾哥继续面无表情地正身坐着,不过时间一长,他百无聊赖之下小动作就难免多了些。有个御史终于忍不住站出来执礼道:“陛下当今天子,一国之君,一举一动都干系国家颜面,请慎行。”
汾哥倒是有优点的,别人当面说他的不是,他也不生气,只说道:“朕知道了。”
以前他在幽州做刺史的时候,手下的官员潘大胡子劝谏他不要在农忙时出外游玩打猎,竟然躺在大路上挡道……要是遇到暴君性子的人,从人身上踩过让马蹄活活把人踩死也不是不可能,但汾哥的做法只是掉头回去了。他这个人算和气厚实,也是一种美德不是。
这时大伙总算把那些琐事说完了,左相陆象先进言道:“陛下正位已第三年,请以社稷长远为重,早立皇储国本。”
汾哥听见有人问他话,便左右看了看那些大臣,众人都低头不语,大殿上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汾哥便问道:“大家都觉得应该立太子吗?”以前遇到这样的事儿,只需要让太平公主决定就行了,现在没人能决定,他便只好问大臣。
既然是皇帝问话,不回答按礼就是不敬,众人都纷纷附和要立太子。这种事儿,没人敢反对,皇帝有儿子凭什么不让人立太子,根本说不通……只有薛崇训没有表态,因为他确实没资格管这事儿。攸关国本,皇帝一家子可以说,宰相等国家重臣可以说,什么亲戚之类的就实在不好插手了。
汾哥见状便又问道:“立谁好?”
家国天下,皇帝家的事,宰相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很正常。陆象先毫不犹豫地说道:“长幼有序,自然立长。”
当初睿宗皇帝废长立幼,让老三李隆基做太子,是以功劳为凭据的;如今汾哥李守礼的那些儿子,没一个有功劳,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按理当然要立长子。所以民间才有“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说法。
汾哥沉吟道:“朕的长子……”他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李承宏!你们是要他做太子么?”
陆象先忙说道:“臣等只是进言立长为好,旨意还得陛下来决定。”
汾哥忽然没好气地说道:“上回那演参军戏的人能说会道,朕要赏他做官,你们却道朕说了不算,现在朕说立谁为太子可能算话?”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陆象先赖着性子正色道:“国家的官位,关系万万百姓民生,授官决不能儿戏,岂能让唱戏唱得好的伶人来做?所以臣子们才会力劝陛下。而今陛下按照祖制立太子,臣等便不能随意反对。”
汾哥犹豫了一下,大伙见状都提起一颗心来,生怕他为了试验权力,非要废长立幼……这样的话只好又要废口舌劝说了。不过汾哥沉默了片刻还是规规矩矩地说道:“那便立长子李承宏为太子罢。”
大臣们听罢都松了一口气,陆象先又赶紧提出权力分割的要求,好言劝道:“平日里朝廷政务繁琐,不如让太子尽早学习理政,也为陛下分担纷忙。”
薛崇训听到这里心下叹了一口气,心道:很多人做宰相都想尽可能多地掌握大权,特别是皇帝不管事的时候,全天下的事宰相都可以说了算,和无冕之王一般为心所欲(历史上的李林甫就干过)……陆象先倒好,主动提出太子监国,这事儿看起来是从皇帝手里分权,实则是从他们宰相手里分权,陆象先的性子确实是淡泊无争啊。
汾哥张嘴正想说诸如“你们看着办”之类的话,就在这时高皇后突然轻轻咳了一声。御前的鱼立本也是耳聪目明,立刻很配合地低声说道:“此事复杂,陛下一回答又要商量半天,可以以后再说的。”
汾哥本来就坐得不耐烦了,闻言急忙道:“容朕思量。”
皇位这边和台子下面大臣们站的位置其实隔了好远一段距离,说话都要大声些彼此之间才能听清,而且下面大臣按照礼节不能一直抬头直视皇帝……所以大伙对上头搞的小动作自然不知道。
陆象先也不好在分皇权这样的事上纠缠皇帝,只得告礼退回边上。
汾哥见状忙道:“那今日便到此为止,诸事细则爱卿们商量着办好就是。”
鱼立本随即就高声喊道:“退朝。”
于是大家跪拜之后便各自散伙,早上的朝会之后时间还早,人们各有各的事,薛崇训赶着去承香殿看他母亲,汾哥忙着去骑马,宰相们去政事堂。唯有高皇后径直回寝宫去了,特意叫鱼立本一起走。
鱼立本本来是内给事,侍候皇帝的宦官,现在几乎不侍候皇帝经常跟着皇后。
高皇后回到自己的蓬莱宫自己住的寝宫后,便屏退左右夸奖了一番鱼立本:“如不是鱼公公提醒得及时,今上恐怕稀里糊涂的就要把大权放弃了。”
鱼立本忙道:“我本就觉得事儿不妙,想提醒陛下,但情知自个没资格干涉朝廷大事,遂犹豫不决。正好娘娘咳了一声,给壮了胆,我一下子想明白这不是自个在干涉朝政,而是替娘娘办差,没有后顾之忧便一下子说出来了……要是没有娘娘,我万万不敢多嘴的。”
高皇后听罢淡淡地笑了笑,片刻之后眉头又微微一皱,沉吟道:“左相陆相公也是太平殿下提拔起来的人罢?”
“是,可外朝的大臣和咱们宫里的人不一样。在大明宫里,以前咱们听殿下(太平公主)的,现在殿下不能说话了,咱们便更愿意听殿下最亲近那人薛郎的,薛郎不会害咱们不是?而娘娘和薛郎是一边的人,所以咱们心里都拥护娘娘;外朝的大臣却不是这样,他们以前听殿下的,那是因为殿下掌握着国家大权,殿下不能说话了,他们就会记得自己的身份是大唐朝的官员,惦记着国家社稷……陆相公更是个淡泊的人,他要分权,也是出于公心,咱们拦不住。”
高皇后又低声道:“不论今上是否同意太子监国,李承宏一旦正名东宫,恐怕会有不少大臣要投过去。”
鱼立本轻轻摇头道:“现在还难说,大臣们明面上一片公心,可谁没点心眼?要是大伙觉得太子难成大器,贴过去不是拿自家身家前程开玩笑么?娘娘瞧窦相公不是就早想明白了,常常过来走动么?”
第四十七章 宫闱
太腋池西岸的承香殿建筑群依然如故,三个大殿组合成建筑主体,朴实无华,庄重大方,一眼看去气魄宏伟,严整而又开朗。不过这次薛崇训回京之后来到此地,发现内外的人都少了许多,侍卫明显减少,四处也鲜见有宫女宦官来往。
他看了一眼墙角没有清扫的积雪,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母亲昏迷之后,这里确实是冷清了。
未变的是它原有的格局气势,左右对称规规矩矩的宫殿却一点也不觉得呆板,那飞桥架在半空,优美的弧形就像雨后天晴的彩虹。各种活泼的格局与大气的主体浑然天成,一毫无矫揉造作之感。
他一面默默地观赏母亲住的宫殿,一面往里走,还未上飞桥时,便看见金城县主和几个奴婢迎面走来了。她多半是获悉薛崇训到来,专程出来迎接的。
太平公主掌事时,让金城搬到了承香殿居住,到如今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恐怕该是金城,不过她在大明宫里的影响自然赶太平公主差远了,不然承香殿也不会是现在这么副光景。
只见她一身长裙,上身穿着一件高领大衣,雪白的貂皮做领,围在脖子上衬托得一张绝美的脸蛋更加高贵美丽,端庄而不失生动,她依然那么美若天仙。
“恭喜薛郎在洛阳大获全胜,受封晋王。”金城款款地施礼,天籁之音一般的嗓音从容而平静。
薛崇训心道金城和宇文姬、程婷等女人大为不同,就算是得到了她,在她面前也情不自禁要用一种类似相敬如宾的态度相处,无法过分亲近。
他笑了笑,故意没有行礼,用很随意的口气说道:“我来看看母亲,现在仍是玉清道姑在照料她么?”
金城怔了怔,随即就平静地说:“玉清尽心尽力服侍殿下,听说连每日喂服汤药羹粥都是她亲自动手,也不枉殿下以前厚待过她。”
薛崇训听罢回想起玉清和白七妹之间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心说这个女道士好像喜欢女的,如今侍候着我母亲,怕是占了不少便宜……他的眉头微微一皱,却是没有办法,太平公主得的是绝症,医生是治不了了,除了让玉清照料还有什么其他法子?不过他不是很计较这档子事儿,想来很奇怪,男人对那百合磨镜之事并不怎么反感。
“那我先上星楼去瞧瞧……”薛崇训看了一眼左右的宫女,不动声色地说,“出京之后很久没陪母亲了,今晚便住在大人的寝宫也是无妨。”
说到这里,金城的脸微微一红,看来冰雪聪明的她是听懂了薛崇训的意思的。薛崇训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金城的表情,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抱拳道,“一会再细说。”
金城轻轻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太阳,轻轻说道:“快到午膳时间了,薛郎等会和我一起吃午饭吧。”
薛崇训不知觉地正要说“多谢款待”之类的话,临时却改口说了一声“好”,少了客气,多了几分随意亲近。
他说罢便径直往桥上走,过了飞桥,最高处的那间房子便是星楼,玉清就住在那里,如今太平公主也被安置在彼处,方便玉清炼丹医治。
宫人们带着他来到门前,推门进去之后,眼前顿时烟雾缭绕,里面蒙蒙一片仿佛在云中一般。薛崇训猛地被烟雾一呛,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鼻子里闻着一股浓烈的硝、炭以及其他复杂的气味,眼泪都几乎被熏出来了。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这股子味道有点像放完鞭炮后的硝烟味。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只见屋子里的情形和去年已大为不同,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两座大铜鼎,下面火光闪烁,上面烟雾升腾。这屋子里的烟多半就是来自于那两座铜鼎。
就在这时,只见北边走出来一个人影,虽然烟雾大看不太清楚,但瞧身段多半是玉清,片刻之后她说话的声音传来,果然是玉清的声音。
“外面烟大,薛郎到暖阁里来。”
薛崇训应了一声,忙朝着玉清那边大步走过去,见暖阁外面挂着一张宽大厚实的棉幕,遮得严严实实的。他心道:棉幕多半也能隔离烟雾,里面的母亲也不用成天被烟熏火燎的吧?不然人没医活,别熏成腌肉了!
玉清掀开棉幕,二人急忙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没烟了,但薛崇训的脸顿时一烫,那是温度差异太大的原因,这屋子里的光线红彤彤的,仿佛开了暖气似的。初春的天气,外头的积雪都没完全融化,气温还很低,可一进暖阁离开就产生了夏天即将到来的错觉。只见暖阁里好几个炉子烧着炭,里面的木炭红红的就如烧红的铁一般,怪不得温度这么高。
“殿下长期服用阴阳御气丹,如覆盖被子于体,唯恐气积于内走火入魔;而天气太冷让殿下敞着又怕她身体受不了,只好日夜烧炭,让屋子里暖一些。”玉清解释道。
薛崇训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说只好任你折腾,还好大明宫有的是钱物,别说烧炭,你就是烧绢都烧得起。
玉清的脸依旧清秀而瘦,丝毫没有发胖的迹象,她成日呆在屋子里不出门居然没长肉,或许是服用了太多所谓仙丹的结果罢?
薛崇训环视四周,把目光在一张垂着帘子的床上停留了片刻,便径直走了过去。
“殿下衣衫单薄……”玉清提醒道。
薛崇训回头没好气地说道:“那是我娘。倒是玉清道长成日在这里,叫我很是吃亏!”
玉清神色顿时尴尬,“薛郎说什么……我、贫道出家人,又是女子,何出此言?”
薛崇训正色道:“白无常常常念想着你,你也要想着别人才是。”
玉清在后面解释,他也不管,走到床前便伸手掀开帘子,眼前的情形也让他颇有些脸红。只见太平公主玉|体|横|陈地躺在上面,身上就搭着一层几乎透明的薄薄轻纱,什么也遮不住,她连小衣都没穿。薛崇训急忙把目光上移,不敢再去看她下面|黑色的地方,只看太平公主的脸,但是余光仍然可以看到胸口位置的。
太平公主面有红光,皮肤也很健康光滑的样子,神色安详。薛崇训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尖一探,能感觉到均匀的呼吸。他本来都担心母亲昏迷了这么久会不会就这样死掉,见这情形毫无病容,也有呼吸,倒是觉得很神奇。
薛崇训埋头轻轻唤道:“母亲、母亲大人……”
毫无反应。这时身后的玉清道:“如果殿下醒了,薛郎会不知道么?你现在叫她也是无用。”
薛崇训抽身退出帘子,皱眉问道:“啥时候能醒。”
玉清无辜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薛崇训伸手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自己的衣服穿得太厚,这里头温度太高,把汗水都给蒸出来了。这时他才注意到玉清就穿了一身薄的布道袍,棉衣大衣一概没穿,怪不得她毫无压力。
“真是热……”薛崇训干脆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他又抓着领子抖了抖,看了一眼玉清,干脆把官袍和棉衣拔掉,方才好受了些。然后他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问了玉清一些关于太平公主的情况。
多半是听不明白,道士老是扯那些阴阳玄虚,对薛崇训来说形同废话。他忽然理解了汾哥坐在皇位上打哈欠的苦衷了,这时他在听玉清说话的时候也几乎要打起哈欠来。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宫女说道:“禀晋王,皇后娘娘到承香殿来了,要找您说话呢。”
薛崇训如释重负,和玉清实在没共同语言,趁机便说道:“我得去见见皇后,母亲大人就托玉清道长照料,缺什么你找金城县主说,现在承香殿她说了能算。如果大人有一天能醒过来,一定能明白道长的……情谊。”
“薛郎放心便是,我会尽全力的。”
薛崇训叫了一个宫女拿自己的衣服,出了门凉快些了才让她给自己穿上,遂叫来那传话的奴婢带路去见皇后。高氏在大明宫的消息是越来越灵,自己来承香殿一趟,马上她就知道了。
这女人也没办法,汾哥不掌权,她就靠不上汾哥,靠儿子又没有。皇帝那些儿子没一个是她亲生的,后妈难做,何况那些人有亲娘,当然不会管她的死活。
薛崇训一面走一面琢磨高氏,目前还看不出这个女人的权力欲有多大,因为就算她参政,现在也是出于自保的必要……等正式立太子之后,所谓母以子贵,如果高氏没有权势,难保任人鱼肉,甚至被废皇后,换太子的亲娘上位。纵观古今,皇后被废本就是经常发生的事儿。废后和废帝是一样的悲剧,不是被弄死就是被幽禁,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宫廷争斗的残酷性一点都不比外朝的权力争斗弱,一个个娇滴滴的女人也是不会愿意给失败者翻身的机会。
薛崇训一琢磨,很显然自己和高氏都不愿意看见皇储顺利地执掌大权,盟友关系还得巩固发展。
第四十八章 天蝎
薛崇训在承香殿前殿见到了高氏,二人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阵话,高氏主要是询问太平公主的身体状况,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薛崇训只说尚需调养,也未细说,住在大明宫里的高氏对太平公主的情况恐怕比他自己还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