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得了这话,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她一瞬想到傅湘的身世,想到傅楼主对她不管不顾,只将傅湘扔到云华宫由她自生自灭,这么久了也不闻不问,傅湘若是学得好方可回去,学不好只怕这辈子都只能待在云华宫求活,尹秋尚且有满江雪照顾着,可傅湘却是一无所有,某种方面来说,她其实比尹秋还要可怜。
尹秋看着傅湘恳切的眼神,心也就跟着软下来,干巴巴道:没生你气。
傅湘顿时如释重负,揽过尹秋的肩,哄她道:没生气就好,你可别真的不理我啊,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你要是不理我,我活着可就没意思了,只能找块豆腐撞死。
尹秋被她逗得发起笑来,说:你脸皮这么厚,豆腐撞得死就怪了。
那我撞墙去!傅湘作势就要寻墙。
好了别闹了,尹秋扒掉傅湘的手,再不进课室,夫子罚你了!
她说罢,一溜烟入了堂去,傅湘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扬起了唇角。
尹秋适才入了课室,夫子后脚就跟进来了,学生们齐齐俯身作礼,向夫子问了安,夫子就放榜的事夸赞了前三甲一番,尔后便冲门口道:进来罢。
一众好奇的打量视线下,孟璟穿着崭新的弟子服,面无表情地立在门边。
这是新来的同窗,年方十二,他叫孟璟,今后就与你们一同念书,大家多加照应。
只听孟璟的姓名,满屋子学生们便都露出了然的神情,他前些天对尹秋大打出手的事已传遍新弟子院,不少人虽未亲眼目睹,却都对孟璟有所耳闻,一时间,学生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窃窃私语不断。
是他?前两日刚来就闹事的那个。
听说他父母被紫薇教杀死了,他非说是尹秋害的,当着几个师兄的面打了尹秋呢。
这么个浑人,怎么分到我们课室来了?
不来我们这儿去哪儿?一看也是没读过书的,别的课室他听得懂么?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耳中,孟璟听得心生不适,暗暗捏紧了拳头。
安静!夫子喝了这句,四下顾盼一阵,指着尹秋身边那名弟子道,你,到后面去坐,孟璟,你过去替他的位置。
那弟子一愣,侧脸瞧了瞧同样愕然状的尹秋,也不好多说,老老实实收拾好笔墨让了座。
孟璟抬眼看向尹秋,脸色顷刻间就变了,冷声道:我不想和她同桌。
没你说话的份!夫子言简意赅,我让你坐你便坐,别耽误老夫讲课,过去!
孟璟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走到尹秋身边,将笔墨重重一摔,坐了下去。
学生们目露疑惑,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似是都不明白夫子此举是何用意。
入了学堂就是同窗,从前有天大的仇恨也得给我忘干净了,老夫的规矩摆在这里,不求你们真心实意地相处,起码在老夫的课堂上,谁要是敢兴风作浪,我绝饶不了他!夫子居高临下地扫视一圈,并未将目光落在孟璟和尹秋身上,高声道,都把书册翻出来,大声晨读!
很快,室内陆续响起了哗哗翻书声,学生们正襟危坐,将书册高举在眼前,齐声诵读起来。
尹秋怎么也没料到孟璟会和她在同一个课室,且还成了她的同桌,这情况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尹秋心中五味杂陈,如坐针毡,控制不住地心神不宁起来,连课本也看不大进去了。
好在一上午过去,孟璟倒也没有招惹她,许是夫子事先同他打过招呼,他虽脸色极为不好看,但也并未故意挑尹秋的刺,始终一语不发地坐在座位上,像个不能动弹的木头桩子。
午时放了课,学生们照例行去饭堂用食,傅湘自知有愧于尹秋,一听到钟声便火急火燎地跑来等着她了。
两人碰了头,傅湘又是好一番表现,说了不少笑话给尹秋听,尹秋却兴致沉闷,郁郁寡欢。
怎么了这是?傅湘瞧着尹秋,还在生我的气啊?
尹秋摇了摇头,回首朝课室内看了一眼。
弟子们都已离去,唯有孟璟还坐在桌边没动,众人对他印象不好,是以也不见谁主动同他搭话,都心照不宣地将他当做空气。
那是谁?傅湘探着头,瞧着眼生。
尹秋说:是孟璟。
傅湘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就是那个新来的?
尹秋说:嗯。
他怎么成你同桌了?傅湘说,这几天倒也没来得及问你,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怎么会和你起争执?
尹秋神情复杂,看向傅湘道:你还记不记得在青罗城的时候,我和师叔向你打听过一个人?
傅湘说:记得啊,她再度瞥了眼孟璟的背影,该不会就是他罢?
尹秋轻叹,便在去饭堂的路上,将她与孟璟之间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傅湘听她讲完,恍然大悟道:难怪他会对你动手但他爹娘又不是你害死的,他老欺负你干什么?
尹秋说:可在他心里,我就是害死他爹娘的人。
那是他是非不分,傅湘挑起眉来,明明是他爹娘想先杀了你赚钱的,结果反倒被紫薇教的人给杀了,这关你什么事?他不去找紫薇教报仇,却来欺负你,忒不像个男人!
尹秋又是一声叹息:原本他父母是可以不用死的,只是紫薇教的人误把他当成了我,一路追杀所以他才会那么恨我。
傅湘顿了顿,也跟着尹秋叹气道:这般说起来,他父母虽然见财起意死有余辜,但孟璟倒是没什么错,也是个可怜人,她拍拍尹秋的肩,安抚道,不过就算如此,你也不要自责,他要恨你我们管不着,但你自己万不能也把罪名往头上揽,你更没错,同情他可以,但也勿要忍让他,他要是敢再对你动手,我头一个收拾他去!
尹秋闷闷不乐的,点头说:知道了。
两人一同领了饭食,离开饭堂时才见孟璟独自行来,这时饭堂里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孟璟在众人的注视下盛了些残羹剩饭,挑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神情异常冷漠,不看任何人。
到了武课时分,弟子们照例跟着教导师姐练起剑来,众人挥汗如雨时,孟璟则坐在练武场外的小板凳上,仍是谁也不看,他表情呆滞,眼神涣散,也不知在想什么。
整个练武场上都是练剑的弟子,只有孟璟坐在一边干看着,就更显得他孤身只影,一派冷清。
弟子们见此情形,免不了又是一阵低声交谈。
他怎么不来练剑啊?什么身份背景都没有的人,教导师姐居然能容忍他当众偷懒。
可不是,我们刚来的时候又苦又累,怎么到了他这儿就这么清闲?
依我看,倒不是教导师姐包庇他,你们看看他生得那个模样,哪里像个男孩儿?娘娘腔腔的,多半是体弱无力,拿不起来剑罢!
弟子们说到此处,齐齐发出一阵哄笑。
什么事这么好笑!教导师姐闻声而来,挥鞭道,再叫我听见你们笑一声,我这鞭子可就不留情!
弟子们都领教过这位教导师姐的厉害,闻言赶紧收起了笑脸,不敢做声,但见一名男弟子却是出了列,指着孟璟道:回师姐,弟子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坐在一边休息,这岂不是有失公允?还请师姐给个说法!
尹秋扭头看去,认出这男弟子便是那天与孟璟打起来的那位。
教导师姐听他此言,出奇地没有动怒,只是看了一眼孟璟,平淡道:他是有心疾,练不得武,说罢又立马凶巴巴道,管别人做什么!练好你自己的剑去!
闻言,那男弟子瞧着孟璟哂笑一声,回到了队伍当中去,听闻孟璟患有心疾,弟子们感到诧异的同时,又开始私语起来。
我说呢,原来是个病秧子。
你还别小瞧了这病秧子去,打起人来比谁都狠。
那咱们以后更要离他远点了,省得哪天发了病怪到我们头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就是!
耳中充斥着这些弟子们的话语,尹秋与傅湘对视一眼,都没有搭话,只默不作声地练着剑。
孟璟孤零零地坐着,虽然听不见旁人在如何讨论他,但那一双双朝他投来的视线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既悲且愤,更多的还是凄凉。
他这辈子都不能习武,只能当个没什么用的读书人,就连书能不能读得好,眼下也还未知。
在青罗城时,好说还有个陆怀薇对他呵护备至,可如今陆怀薇深受重伤,一连几日都人事不省,孟璟连探望她一面都难,加上他又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没人愿意与他来往,反观尹秋却是好友成群,多的是人维护她,心疼她,孟璟真是又嫉妒,又羡慕。
想到爹娘亡故以来的日子,想到自己午夜梦回时哭得伤心欲绝却无人可知,孟璟坐在这小板凳上,只觉周身的寒风像是一把把刀子,刮的他浑身剧疼,却又无力摆脱。
他看着练武场上的弟子们,忍不住想:他们的剑,使的真好看。
第35章
秦护法已经派人来催了三次,您当真不过去喝杯酒么?下属立在门边,手里握着一封请帖,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的人。
不去。温朝雨仰首躺着,枕着双臂假寐。
屋内冷冷清清,外头倒是热闹非凡,夜雪飞扬中,总坛各处张挂着明亮彩灯,红绸飘荡,四下里一片喜气洋洋,远远传来丝竹之音,缥缈动听。
今日是秦护法的生辰,那下属看着外头的落雪,说,她前几日又立了功,得了教主的赏赐,此番大摆宴席庆贺好不得意,属下觉得,护法还是该去一趟。
寒风裹着少许碎雪越过门框抚在面上,温朝雨没吭声,神色却流露出不耐。
不久前,秦筝率人前往上元城重伤了一名云华宫弟子,她借此声东击西,暗中吩咐人杀了那名埋伏在云华宫内的下属,不仅断了谢宜君追查细作的线索,还为锦城一事替紫薇教出了口恶气,给了云华宫一个措手不及,叫南宫悯对她大加赞赏。
听闻秦筝生辰,南宫悯还特地为她设了一场生辰宴,温朝雨虽借病体抱恙为由不曾到场,但也听下属说南宫悯出手极为大方,一场宴席摆了上百桌,好酒好菜,好歌好舞,还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给了秦筝莫大的排面。
如今温朝雨卧病在床,南宫悯虽未明言,但谁都能看得出温朝雨已有失宠之势,秦筝借机上位,一时风头无两,平素对温朝雨巴心巴肺腆着脸讨好她的下属,此刻也就见风使舵,都转而去巴结上了秦筝。
温朝雨一语不发地躺了一会儿,睁开眼时见那下属仍是倚在门边一动不动,便道:你想不想去?
闻言,那下属略显惊喜地抬起了头,却没回话。
秦筝正是当红的时候,又与另外两名护法素来交好,她这生辰宴请了不少人,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都能讨得一杯美酒喝,唯独温朝雨这处没个动静,下属们虽未直说,但心里都巴不得温朝雨赶紧发句话,好叫他们也去沾沾喜气,大饱口福一顿。
那下属笑道:护法若实在不想去,属下便再替您推了,酒有什么好吃?您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温朝雨嗤笑一声:想去便去,没人拦着你,她平淡地道,你叫院儿里的属下都过去,就当是替我走一趟,见了秦筝就说我病得要死,下不了床,去罢,别跟这儿打扰我休息。
那下属听她此言,心下好不欢喜,面子上倒是没忘扭捏一番,表达了一阵对温朝雨的忠心后才依言告退,却是连门也忘了替温朝雨带上。
温朝雨又是一声讥笑,她懒得下床关门,大被蒙过头,打算睡上一场。
须臾,门边又响起了轻缓的脚步声。
这才什么时辰,你睡得着?
一听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温朝雨便知是谁来了,她躲在被子里垮着脸,掀开被却是满面笑容,边起身边道:哟,什么风把您吹我这儿来了?
南宫悯一身红裙,眼带笑意打量着温朝雨,整个人立在那处美得像是一幅逼真的画卷,她行到榻边将温朝雨扶了一扶,说:起来做什么,好好儿躺着。
温朝雨本也不想动,便顺势靠在了床头,从善如流道:教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我哪能不起来迎接?
南宫悯笑了笑,没接这话,她扫视一圈屋内的景象,揶揄道:好说是个护法,又还病着,这房里怎么连个炭火也无?说罢,她又抬手碰了碰桌上的茶壶,茶也是冷的,真是让教主我心疼。
今非昔比啊,温朝雨轻叹,教主冷落我这么多日,谁还能好生服侍我?不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
南宫悯掩嘴轻笑:欺负你?谁能把你欺负了去?
温朝雨咧着嘴,说:教主你么,你一向都想着法儿欺负我,日久天长,这下头的也都学了去,我心里苦,还没个人倾诉,真是憋屈死了。
屋内烛火微晃,映着南宫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几分深邃几分幽静,她调笑道:那正好,我本人现下来了,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来我听听。
那可不敢,温朝雨说,我替教主卖命,心甘情愿,事儿没做好被教主冷落也是应该的么。
秦护法那边好生热闹,南宫悯看着她,你不过去瞧瞧?
有心无力不是?温朝雨打着哈哈,快疼死了,路也走不得。
南宫悯只是笑:那教主我给你揉揉?
使不得,温朝雨赶紧道,那可折煞我了。
我来是有事想跟你说,南宫悯行到桌边倒了杯冷茶,浅尝道,这几日小七已经探查清楚,那沈曼冬和圣剑都是假的,乃是谢宜君的诡计。
温朝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南宫悯的神情,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