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多日重归山路,又是那样绵密的落雪与山林,尹秋回想起与满江雪相识以来的日子,又想到此番要去往何处,免不了兴致缺缺,颇有些难以言喻的沉闷。
马车自然是比骑马要舒坦得多,隔绝了风雪,又有满江雪作伴,尹秋每日在车里呼呼睡,行的累了便下车走动走动,期间也没忘了背书和练剑,身在宫外终究是自不受拘束的,加上又有满江雪逗弄玩耍,到达流苍山这日,尹秋心里的那点沉重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去,情绪变得明朗起来。
马儿在山中兜兜转转,带着两人驶入高山深林,尹秋撩开车帘,见得漫山遍野似火般的红枫,美得如世外仙境,欣喜道:是流苍山,师叔,我们到了。
满江雪勒紧缰绳,抱着尹秋下了车,说:此处荒废已久,也无什么茶肆客栈,没个落脚的地方,看一看就好,无需耽搁时日。
尹秋乖乖点了头,被满江雪牵着朝前走去。
穿过重重枫林,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碎雪,尹秋不耐寒,走了一阵就觉得四肢发凉,满江雪便将她抱起来挂在肩头,用锦袍裹着尹秋。
没了那热烈的红枫遮挡,眼前的景致逐渐变得荒凉起来,道道石阶散落着枯枝败叶,堆着脏污的淤泥,简直叫人无处下脚,残破的山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发出吱呀声响,半吊不掉的牌匾歪斜在门口,尘土满覆,只能看见如意门三个字的少许轮廓。
空气中蔓延着一股陈旧的气味,像是盘踞不散的硝烟,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被这深冬时节的风雪所稀释,闻来很是古怪,尹秋被那味道呛得咳起来,再抬头时,满江雪已抱着她入了山门,看清内里的景象,尹秋不地睁了双眼。
一路行来,尹秋曾数次设想过如今的如意门该是什么模样,可也没料到竟会破败至此,连一栋完整的屋宇也无,尽目而看,四处堆叠着损毁的残垣断壁,到处散乱着烧焦过后的木料与废土,都堆在厚厚的积雪下,好似一座座孤清的坟堆,令人倍感苍凉。
怎么会变成这样?尹秋眸光震惊,声线在风中显得有些微弱。
十年光景转瞬而逝,满江雪打量着四周,能残存一砖一瓦已是难得。
尹秋从满江雪怀里挣开,跳下地去,她奔到那片废墟之中张望不停。
当年师姐亲手放了把火,满江雪跟在尹秋身后,不止是楼宇,连旁人的尸首也都被烧得面目全非。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尹秋回过头来。
不知,满江雪说,我赶到时,流苍山已经燃起了火,师姐一身血衣立在堂前,不论我问她什么,她都只是摇头,再后来,她一声不吭地消失不见,怎么也找不着,直到如今也没消息。
尹秋不说话,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这里本该是她的家,却成了眼下这副破败之景,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厮杀与焚烧后的痕迹,无言地重现着当年的惨状,寒风呼啸而来,席卷平地,那呜呜的风声像极了濒临死亡的人发出的啼哭。
爹娘就是在这里出事的,所有亲人也都死在了这里,只留下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尹秋想到这一层,神色不禁流露出些许悲痛。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问道:紫薇教为什么要对如意门下手?
满江雪目视前方,静静地说:昔年如意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仅次于云华宫,因着师姐的关系,两派交情又日渐深厚,成为紫薇教的敌,云华宫毕竟根基稳,不好扳倒,紫薇教若想问鼎江湖,就必得先灭掉如意门。
仅仅只是为了巩固教中地位,就要对一个门派赶尽杀绝,尹秋听得胸口起伏,心中五味杂陈。
江湖上的恩怨情仇尹秋自小听过不少,但那都是别人的事,她顶多只是当故事来听,并不能有过多的体会,然而此番来到了流苍山,又亲眼见到了如意门这般景象,尹秋这才对所谓的江湖纷争有了全新的认知。
自从得知了爹娘的故事以后,尹秋因为不曾亲身经历,所以始终不能将这些血水堆积起来的事带入到自己身上,哪怕知道爹爹设计害了娘亲一家,自己又被娘亲无端抛下,她也一直觉得陈年旧事离自己太过遥远,并不能感身受。
可眼前的场景这般惨烈,尹秋看着那些烧毁的房屋,眼前仿佛出现了当年的情形,她在这里出生,又从这里离开,颠沛流离十年之久,无人问津,十年后重归故土,却是天人两隔,永不相见。
一切的一切,都是紫薇教害的。
尹秋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边打量周遭一边问:那些死掉的人呢?怎么一具尸首都没有?
便是白骨也该有几具罢?不过十年,总不至于化为粉尘,可这里却是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满江雪看了看她,回道:都被埋去后山了,怎么?
尹秋说:我爹是死在这里的,我想看看他的坟墓。
满江雪顿了顿,说:没有坟墓。
没有坟墓?尹秋先是诧异,随后又想到爹爹乃是紫薇教的教徒,他一个罪人,怕是死后都免不了被人千刀万剐,又何来的坟墓?
许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满江雪解释道:当年那场火,能烧的都烧了,所有人都成了焦炭,认不出谁是谁,就都被人埋去了后山的坟坑。
尹秋愣了一会儿,又问:后山怎么去?
满江雪揽过她的肩,说:跟我来。
两人在林中一阵飞跃,不多时便来到后山处的一片荒林,正中的坟坑早已在年岁流逝中变得平坦,看不出原本相貌,只有一块凄凉的木牌立在地上,上面的字迹也已辨认不出。
所有人都在这里了,满江雪说,因为尸首被烈火烧毁,分不清如意门和紫薇教的人,所以就都一齐收敛入了土。
尹秋看着那木牌,久久没能言语。
好半晌过去,尹秋才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爹是个坏人。
不等满江雪回话,她又撇过头,轻声说:我娘也好不到哪儿去。
满江雪沉默须臾,回道:也不能这么说,师姐突遭横祸,难以接受,换作任何人都会不知如何应对,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会走的。
尹秋却是摇头:师叔不必安慰我,我心里都明白的,她肯定是恨极了我爹,所以不想要我了,你之前告诉过我,我娘一心都想做个好母亲,既然如此,她就没理把我丢下,一定是想到我是我爹的骨肉,她也就讨厌起我来了。
闻言,满江雪又是一番沉默。
其实这种说辞,不只是尹秋,连许多外人也曾这般推测过,毕竟孩子刚出世,再狠心的母亲也做不到丢弃,就算一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日后也该寻回孩儿才对,可沈曼冬却是一去不回,人间蒸发。
何况沈曼冬当年为着家门浴血奋战,显然并未到绝望至极的地步,她是清楚自己该做什么的,可她最终选择了放火烧山,悄无声息地离去,虽然已经过去十年之久,但沈曼冬很有可能还活着,她兴许只是远走他乡,隐去人世。
而这样说来,她迟迟不肯现身,甚至尹秋被寻回的消息传遍江湖也不见她露面,只能说明她是根本不在乎尹秋的死活,也不想和她相认。
见着尹秋,就会想到当年痴情错付,一家惨死,只有不与她相见,这些仇恨才能尽可能避免被提起。
虽然背后缘到底为何,无人能够说清,但前后思索一番,也能得出较为靠谱的结论。
风过,吹动漫山枫林,蔓延开一阵细密的枝叶摇晃声,尹秋回过头,看了看那些如雾似烟的红枫,轻声说:看起来,还是这里的枫树美一些。
满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师叔觉得呢?尹秋说,流苍山和惊月峰,哪里的枫树好看?
满江雪说:自然是流苍山。
那是如今的流苍山美,还是从前的美?尹秋又说。
满江雪看着她,停顿少许说:都美。
尹秋默然不语,良久才道:可我还是喜欢惊月峰多一点她说罢,冲着满江雪弯唇一笑,回去了?
满江雪嗯了一声,掌心在尹秋头顶轻轻抚了一下,随后两人手牵着手,踏上了来时的路。
那就是沈师叔的女儿?枝叶掩映间,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躲在重重枫林之中,目视着渐行渐远的两道人影。
空中忽然漫开一阵淡淡的药香,缠绵悱恻的红枫间忽然多了道紫色的身影。
是她。
小姑娘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笑得开怀:方才气也不敢出,没怎么瞧得清,但是晃眼看过去长得还真漂亮,她微微侧着脸,看向身后的人,她和沈师叔长得像不像?
紫衣女子道:像,停了停,不过那双眼睛,像尹宣。
小姑娘啊了一声:可惜,眼睛多重要啊,一双眼生得美,比什么都管用,怎么就随了那恶贼的相?
紫衣女子道:曼冬当年,就是被那双眼睛给害了。
小姑娘站起身来,拉着紫衣女子的衣袖说: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去见她?
等时机成熟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兴许一年两年,也兴许五年十年。
小姑娘掩着嘴:这么久?可我都快等不及啦,我想跟她做朋友。
紫衣女子说:她现在不缺你这个朋友。
小姑娘低哼一声:我早就让你把我送进云华宫了罢?你非不肯。你看见她刚才的反应了没?多伤心啊,她一定觉得自己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紫衣女子不语。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不过咱们上回救了那个陆怀薇,尹秋应该听说过我们了,等日后我们与她相认时,她一定很开心,就会知道我们一直在暗中关注她。
紫衣女子说:能否早点相认,就看你师姐的本事了。
小姑娘瘪了瘪嘴,满脸不乐意:师姐没我厉害,她连我都打不过,又怎么能保护好尹秋?别提还要戳穿那个坏人的真面目,我可不看好她。
行事讲究的是头脑,紫衣女子说,而非拳脚功夫。
你是说我没头脑?小姑娘立即叉起腰来。
紫衣女子笑了笑,没答这话,兀自朝内走了去。
哎,等等我呀小姑娘急忙跟上她的身形,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见得尹秋与满江雪早已消失不见,她才又收回视线,蹦蹦跳跳地追上了前方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出大问题,存稿箱设定成明天的时间了,我的黄金九点档乱了。
来啦来啦!
没想到还有守着点追文的小天使,呜呜呜太感动了。
第37章
叶芝兰穿过庭院,收了伞,提着裙摆迈上阶去。
又连着落了几日的大雪,屋檐廊角覆满冰霜,寒气逼人,医阁内外浮动着药味,四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叶师姐。有弟子匆匆行来,低声唤道。
何事?叶芝兰抖了抖伞面,转过身去。
那个孟璟刚才又来了,弟子面露无奈,说,他非要见陆师姐一面不可,任凭弟子们怎么劝说他都不听,正在外头闹脾气呢。
胡闹,叶芝兰皱起眉头,怀薇好不容易才醒转过来,怎容他轻易搅扰,尽管打发了去。
那弟子摊了摊手,说:可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他了,来一次晕一次,他本就患有心疾,一着急就两眼一翻昏过去,弟子都不敢再对他动粗,真是拿他没办法。
叶芝兰说:那就点了他的睡穴抬回去。
也是!那弟子一喜,还是师姐聪明,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见这弟子施了礼就要告退,叶芝兰站立片刻,又叫住她道:师叔回来没有?
那弟子扭头说:刚到呢,已经送小师妹回弟子院去了,估摸着还得有一会儿才过来。
你见着小师妹了?
见着啦。
她可有事?
那弟子顿了顿,略显疑惑道:没什么事啊,好着呢,言毕又道,有师叔一路陪着,能出什么事?
叶芝兰说:毕竟紫薇教来无影去无踪,我是担心他们会在途中使绊子,对小师妹不利。
那弟子笑了笑:师姐放心罢,师叔和小师妹都安然无恙的。
叶芝兰嗯了一声,颔首道:知道了,去罢。
这弟子适才退下,谢宜君便从院外行了过来,见了叶芝兰便道:听说怀薇醒了?我过来看看。
叶芝兰点了头,两人一道行进阁中,室内药味更是浓烈刺鼻,不少弟子们都忙着煎煮药汤,榻上,陆怀薇正一口一口喝着药,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来,虚弱道:掌门,师姐。
快躺好,谢宜君赶紧上前,可算是醒了。
陆怀薇浅浅一笑:让掌门和师姐担心了,怀薇真是过意不去。
谢宜君说:这是什么话,你受了伤,哪有不担心你的道理。
陆怀薇面色虽苍白,但精神瞧着尚可,她调整了一下靠姿,苦笑说:弟子技不如人,实在是丢了师门的脸面,幸好那日遇得一位女侠出手相救,否则被紫薇教活活打死在宫门外,传出去真是给师门蒙羞了。
紫薇教手段卑劣,暗中偷袭,你无需自责,谢宜君说,倒是那女侠,你可知道是何人?
陆怀薇回忆一阵,摇头:不知,只见她穿了一身紫衣,相貌长得中规中矩,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两人都不像是江湖中人,一身功夫却是高明,几招就将那秦筝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弟子醒来后也曾细想过,却是不认得那女子,她可能是不常在江湖上走动的人。
上元城是我云华地界,谢宜君沉吟道,她既是在半山腰遇着你们,就说明她是要来我云华宫的,怎么施救后却又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