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屈身半蹲着一个黑衣青年,正在拿蒲扇给炉子旺火,他两眼被青烟熏得眼泪直流,另一只手则握拳抵唇轻轻咳着。
温朝雨看着他唇上那只疤痕交错、腕骨错位的手,不自觉皱起了眉。
这青年名叫薛谈,是温朝雨在紫薇教为数不多的心腹,五年前他还只是心腹之一,如今已成了实打实的唯一。
当然,五年前他还是个小少年,因为替温朝雨帮尹秋给满江雪送了封信,被南宫悯下狠手打成了残废,手断了,腿也跛了,身上好些骨头没及时接回去,四处都是陈年旧伤,一身武艺也等同于废了,而今剑也握不得,只能做些粗活。
温朝雨看了他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了,说:你非得在上风熬药?是想熏死我。
薛谈得了这话,立马反应过来,赶紧起身道: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换个地方熬。
温朝雨没理他,朝身后一名属下投去了眼神,那属下会意,立即从薛谈手中接过了炉子,移去了内里。
说了多少遍,这些事用不着你亲自做,温朝雨说,你一个大好男儿,别成天跟在我身边当丫鬟。
薛谈讪讪的,拿手摸了摸鼻子,他见底下那些难民吃粥吃的香,便忍不住叹气道:护法在烈火池待了快五年,近来好不容易被教主赦免出来了,就该本分一些才是,您此番帮了锦城,教主若是得知,怕是又要恼怒您了。
烈火池都不怕,还怕她恼我?温朝雨嘴里淡,这会儿有些想喝酒,但一闻见那发涩的药味,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薛谈说:昨晚那教徒还在柴房里关着,护法真不打算杀他?
杀他无用,温朝雨舔着干燥的嘴唇,漫不经心地说,这事迟早会被教主知道,杀了他也瞒不住。
护法一出来就直奔锦城,薛谈笑了笑,季姑娘出关之日尚早,得等到开春后罢?
温朝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片刻后侧眸瞧着薛谈咧嘴一笑,说:你怎么比我这个女人还碎嘴,我有说过是为了她来的锦城?
薛谈仰头看天:没有。
那不就得了。温朝雨白了他一眼,接过属下递来的汤药一仰而尽,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抬腿就要往楼下走。
薛谈急忙跟上去:护法去哪儿?
温朝雨边走边说:昨日让你买的冥纸香烛,都备好了?
薛谈点点头:备好了,护法是要去祭拜谁?
温朝雨冷酷地说:废话,祭拜死人呗。
一炷香的功夫后,两人来到了一处深深密林,出了林子,那小山坡上便显现出了一座墓碑,坟前放着不少贡品,纸钱香烛应有尽有,看样子是常有人来此祭拜。
温朝雨烧了冥纸,点了几支白烛,默然不语地立在碑前站了许久。
山林满覆霜雪,举目看去,周遭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光景,那墓碑修得极好,维护得也不错,干净无尘,仿佛是新建的一般。
碑上没有刻字。
山风袭来,温朝雨的大氅在那风里若有似无地摆动着些许弧度,她抓了把土抛在那坟上,听见薛谈在侧后方说:护法从前就常来此处,这墓中到底葬着什么人?
这问题薛谈从前也问过,但温朝雨却从不曾作答,然而此刻,温朝雨却破天荒地答了,她平淡地说:是季家长女。
薛谈稍显意外:原是季家长女,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温朝雨,想不到季姑娘还有位长姐。
温朝雨没接话,抬腿行到一侧,伸手在枝叶上摸了几下,借着雪水净了手。
薛谈立即递了张帕子过去,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
温朝雨拿帕子把手上的水渍擦干,噤声了片刻才说:被我杀的。
薛谈一愣,随后笑道:护法别说笑了,您怎么会舍得杀季姑娘的长姐?
有人想要她死,她不死不成,温朝雨低垂着眉眼,眸底一片黯淡,只要她死了,我也就可以活了。
见她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薛谈不禁心里一沉。
他跟在温朝雨身边已久,自然知道温朝雨对季晚疏的感情,这师徒俩多年来的爱恨纠葛,薛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内情。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季晚疏的长姐,竟会是死于温朝雨之手。
护法这话薛谈难掩震惊,好半晌才道,是有人胁迫您?
温朝雨无声一笑,没有回话。
她抬起头来,回首瞧着那孤零零的坟墓,眼里不含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常见的冷漠。
薛谈只当她是默认了,又接着猜测道:难道是教主可她出于什么目的要杀季家长女?
远空积着厚重的云层,将穹顶遮得一片灰白,温朝雨仰首看着,淡淡道:不关南宫悯的事。
那是薛谈还要再问,见温朝雨神情隐隐透着不快,便又话锋一转道,所以护法这些年避着季姑娘,就是因为这个?
温朝雨终于叹了口气:也不全是。
她将帕子收进袖中,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行入林中。
见状,薛谈识趣地闭口不言,赶紧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两人沉默不语地走了一阵,温朝雨倏然在前头停了下来,她一瞬变得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林子里没有鸟雀,四处静悄悄的,雪地上蔓延着一串杂乱的脚印,温朝雨回身朝那墓碑遥遥看了一眼,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死了是件好事,温朝雨说,她若还活着,我与晚疏,也就不会有相识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耶嘿。
第98章
碎雪掩着茶花,雪景里搀了艳丽的红,满院花香四溢,减淡了冬日的霜气。
尹秋抱着一套干净衣物,独自立在廊下候着,过了一阵,才听汤房里有个稍显嘶哑的低沉声线说:进来罢。
尹秋推门而进,屋子里萦绕着木柴燃烧后的烟火味,四处冷飕飕的,唯一有热气的地方,是汤池边的两个木桶,那里头装着刚烧好的热水。
劳烦师姐了,尹秋将衣裳挂去屏风,试了试水温,冲身侧人笑道,师姐近来定是因着什么事累着了,日日都在锅炉房里补瞌睡,我这几日又总是早上来沐浴,搅了师姐的清梦,真是不好意思。
那女弟子一如既往地顶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浑身上下的穿戴又脏又皱,倒是不臭,可她这副仪表实在不堪入目,尹秋这几日也算与她多有来往,但还是没怎么看习惯,好些次想开口劝劝她不必因着容貌刻意将自己打扮成这样,但又觉得不妥,怕说出来伤了她的自尊,便又只好次次都将话憋了回去。
锅炉房挂着门帘,那帘上的缝隙不断浮来烧柴的气味,那女弟子侧着身,不咸不淡地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从前都是按规矩打理着锅炉,后来发现早上来沐浴的人不多,也就干脆偷懒不去管了。
尹秋将外袍脱下来,闻言笑了笑,说:那从明日起,我还是晚上来沐浴好了,不给师姐添麻烦。
那女弟子嗯了一声,一边掀帘一边说:随你。
尹秋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说道:我观师姐身形端正,举手投足都是练过功夫的样子,师姐何不向陆师姐另寻个差事?似这般待在汤房照料锅炉,委实有些屈才了。
那女弟子掀帘的动作一顿,半回了首,意味不明道:武艺再好又如何,我沦落至今,也不见得因为武艺好而改变命运,倒不如远离江湖,独善其身,落个自在。
纵然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尹秋也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紧紧贴在自己身上,莫名有些难言的慎人,尹秋暗道不好,唯恐她因为自己的话想起伤心事,便状若无意地移开了目光,维持着笑意说:师姐所言极是。
那女弟子不再接话,佝偻着身子钻入了帘内,只留给尹秋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她?
尹秋不禁沉思起来。
她方才本想将话题展开,问问这女弟子的名姓,可对方显然不愿多谈,且对尹秋有些防备,尹秋自是不好再多问。
可这些天的接触下来,尹秋越发觉得这女弟子很是熟悉,然而她那副打扮,又确实是从未见过。
难道是在她还没毁容前,尹秋在宫里见过她?
想了许久也始终没将这女弟子与谁人联系起来,尹秋也就不再冥思苦想,趁那桶里的水还热着,尹秋动作利索地褪了衣衫,取了柜子里的澡豆,沐起浴来。
由于这汤房里的汤池没添热水,是以屋子里也就没有暖意,尹秋两桶水洗下来非但没觉得暖和,反倒被冷风吹得遍体发寒,她进来前分明将门窗都关上了,不明白是哪里来的风,尹秋打了个喷嚏,四下顾盼一番,发觉那锅炉房的门帘被风吹的高高扬起,里间的窗门大开着,正好穿堂而来对准了尹秋。
尹秋无奈一笑,连忙取过帕子擦干了身上的水渍,将干净衣裳穿好,她将两个木桶提在手中,刚走进锅炉房,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师姐这窗开着,可把我冻坏了。尹秋笑吟吟的,言语间没有一丁点责怪的意思。
那女弟子已将锅炉的火烧起来了,正窝在柴堆上大口大口地灌着酒,她朝那窗户看了一眼,说:方才生火烟子太大,开窗散一散。
尹秋将木桶搁了,也走过去在柴堆上坐了下来,说:那我跟师姐挤一挤,靠着锅炉取取暖,待会儿再回去。
许是见她冷得厉害,那女弟子晃了晃手里的酒壶,说:喝点儿?
尹秋抿抿唇,摆手:我不会喝酒的。
酒水驱寒,那女弟子将酒壶递到尹秋眼前,试试看。
惊月峰上的师兄们常年在沉星殿外守着,每年寒冬都靠喝酒过日子,尹秋其实对酒也有点好奇,但她那年过生辰被谢宜君喂了几筷子酒,小醉过一场,知道这东西不是谁都能喝的,便还是婉拒道:多谢师姐好意,不过我真的不会喝酒,会醉的。
怕什么,那女弟子没收手,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你这身板儿能有多沉?
尹秋失笑:还是不了,宫里禁止弟子们饮酒的,师姐自己喝罢,我不会跟别人说,我自己就免了。
我这酒不烈,那女弟子说,尝两口无伤大雅,省得你若是回去后着了凉,还成了我的罪过。
她一再规劝,尹秋实是难以拒绝,犹豫少顷便接过了酒壶,说:那就当给师姐一个心安,我喝点就是了。
她说罢,将酒壶凑近了唇边,礼貌性地没挨着那壶嘴,冰冰凉的酒水如同涓涓细流般没入唇齿,即刻漫开一股奇妙的辛辣,尹秋艰难地吞咽了,倒是没呛着,可也被刺激得小脸发皱,吐了吐舌头。
师姐怎么骗人?还说这酒不烈尹秋皱着眉,轻轻咳了几下,这么奇怪的东西,有什么好喝?
我是借酒浇愁,要的就是这滋味,那女弟子似乎来了点兴致,饶有趣味地看着尹秋,你是借酒驱寒,又非饮酒之人,自然喝不惯。
不过这么小小的一口,尹秋便觉脸上飞速窜起了热意,胃里也生出了几分灼烧感。
是不是觉得身子发热,暖和起来了?
尹秋虽然不大舒服,但的确发觉手脚都渐渐回了暖,加上她又靠着锅炉,没多久就红了脸颊,先前那些寒意很快就在酒水的作用下退了去。
还真是,尹秋回味着嘴里的那点酒味,捂着脸说,难怪师兄们每年冬季都要喝那么多酒,驱寒还真不错。
那女弟子说:再来。
尹秋本想回她一句不喝了,可不知为何,方才那口酒下了肚,脑子有些晕乎起来,她无端有些不知来源的开心,像是因着那口酒心情大好,便又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细尝之下,尹秋发觉这酒虽烈,但后味却回着几分甘甜,还有些清香,她含在嘴里感受了片刻,舌尖忽然碰到了什么小而圆的东西。
那是枸杞,看出尹秋神情疑惑,那女弟子道,我这是药酒,吞了也无妨。
尹秋舌头都麻了,听她这么说,赶紧一口将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见状,那女弟子伸手将酒壶拿了回去,靠上墙壁说:两口足矣,多饮你真醉了。
尹秋匆忙换着气,单单两口还是不够她学会喝酒,尹秋依旧觉得这酒难喝,但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满口留香,回味悠扬,只是喝的过程太磨人了些,比生吃辣椒还叫人难以忍受。
糟了,我好像头晕起来了,尹秋晃了下头,脸上如同火烧一般,我得回房了,不然待会儿真得叫师姐把我扛回去。
那女弟子瞧了瞧她,喉间简单地发出声音应了一声,也未多说,尹秋冲她道了谢,临走前倒是没忘拿上换下来的脏衣服。
庭院里交缠着凛冽的寒风,尹秋吃了那点酒,酒意来得也是意料之中的快,她扶着廊柱在风里小站了片刻,被风这么一吹,尹秋只觉自己愈加头昏脑涨,有些控制不住地乱了神思。
她暗道不妙,这时候也没耐心老老实实爬楼梯了,便在院子里直接用了轻功飞上二楼,推开门就朝床榻扑了过去。
满江雪今日起得早,落座在廊下看练武场中的弟子们练剑。
她每逢下山,都尤为受到弟子们的欢迎和喜爱,这两日城中无事,昨夜弟子们邀请她翌日来此指点剑术,满江雪欣然应允,一大早就来了。
冬日里的天亮得晚,卯时已经残缺了,天色还有些发昏,满江雪没睡够,这会儿有些困倦,她喝了两杯浓茶提精神,搁下茶盏时,廊子那头快步行来了一名女弟子。
师叔,那女弟子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瞧着沉甸甸的,这是师叔要我买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满江雪看了一眼,示意她放去小几,说:都买齐了?
那女弟子笑道:除了糖葫芦,别的都有,时日尚早,街上都是卖早点的,没见到卖糖葫芦的小贩,等迟些我再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