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尹秋虽然留下了,可尹秋靠的不是她,她靠的是自己。
意识到这一层,满江雪看着尹秋的眼神禁不住暗淡了几分。
自从师父离世,她独居惊月峰成为众人眼中的师叔之后,就好像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责任,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将她视为了一种可以依靠的存在。不说宫里的弟子,就连谢宜君当上掌门后也十分依赖于她,任何要紧事都必得交到她手中才会放心,就好像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不论是谁,就都会全身心地相信她,依仗她,把她当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后盾,仿佛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能有她去解决,去破灭。
而这种来自于旁人的信赖,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满江雪。
她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就应该对得起那些人的信任,那就是她应该担负起来的责任,然而事实却是,她任何人也没保护得了,她也没有让任何人真正地依靠过她。
她好像并不能保护自己珍重的人。
她好像也其实远没有外人口中称赞的那样厉害。
唇齿间残留的药味愈发变得苦涩起来,满江雪轻轻握住了尹秋的手,片刻后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靠在床头,低垂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尹秋脸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满江雪忽然低声喊了一句:小秋?
能够想象得到尹秋若是听到自己的呼唤,她该会有怎样的反应,必然是笑盈盈地抬起漂亮的眼睫,软着声音回她:师叔?
可她现在听不到那声师叔。
心里溢出了浓浓的痛楚,还有诸多无法言喻的情愫,满江雪抱着尹秋,在淅沥的雨声当中合上了疲累的双眼。
小秋
第122章
魏城笼罩在漫天飞雨中时,云华山又迎来了一场飘洒的絮雪。
这阵子各大州城的难民都已安顿下来,紫薇教未再有下一步举动,叶芝兰在锦城待了个把月,那地方没出什么乱子,等到江湖上关于云华宫的流言蜚语渐渐消停了些,叶芝兰才返回宫中,随侍在谢宜君左右。
梅园里头的梅花一如往年开得绚烂,谢宜君近来不怎么去明光殿,她喜欢待在园子里处理公务,看着雪景与花色,心情要敞亮许多,也能把外头那些乌糟糟的事暂时忘却了去。
桌上堆着层层叠叠的折子,没看的永远比看过的要多,谢宜君今日天还未亮就坐在这里了,此刻已是下午时分,她还没起来走动过,连午膳都是在这里草草解决的。
香炉里的香快要燃尽了,叶芝兰换了新的,又转而替谢宜君研了会儿墨,她看了眼天色,说:师父今日已在此处待了许久,这些折子总是看不完的,不如歇息一下罢。
谢宜君早就累的两眼酸痛,腰背发僵,她搁了笔,长长叹口气,轻笑一声说: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过去两年熬夜办公都没什么要紧,现在看几个折子就累的老眼昏花,果真是不行了。
叶芝兰莞尔,沏了杯热茶递给谢宜君,笑道:近来是遇着事情太多,师父分身乏术,我又在宫外,不能帮着师父处理这些琐事,现下我既回来了,师父又何必凡事都亲力亲为?交给我去做便是了。
谢宜君捧着茶盏喝了两口,说:你比我更累,宫里大小事宜都得靠你去打理,以前还有晚疏同你分担,如今她闭关这么多年,着实是辛苦你了。
叶芝兰作为云华大师姐,肩上的担子自然是要比旁人更重一些,加上她还是掌门之徒,就更要以身作则,为同门做个表率。以往季晚疏未闭关时,她们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宫中的事务都由叶芝兰主理,宫外的事务便由季晚疏去跑,而今季晚疏不在,甚少离宫的叶芝兰近两年下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实则她才是分身乏术的那个人。
都是分内之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叶芝兰说,晚疏将来是要继任掌门的人,等她登了位,我定会尽心辅佐,宫里宫外的事都得做到心中有数,多做些也有好处。
谢宜君面露欣慰:你能这般想便好。
正如师叔如今辅佐师父一般,我与晚疏也是同样的道理,叶芝兰又说,我自知不如师叔剑术高强,便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多下功夫,也得多谢师父这些年来的栽培。
谢宜君听得十分受用,经她这一席话想起了满江雪,便搁下茶盏道:说起江雪,这两日魏城那边应该已经召开了墨子台,她可有来过书信?
叶芝兰想了想,回道:十日前来过一封,这两日倒是没什么消息。
谢宜君思量片刻,说:那就是有阵子没来过信了我离得这么远,也不知她那里情况如何。
叶芝兰看了看谢宜君,提议道:师父若是担心师叔,不如这样,我命人去惊月峰跑一趟,叫个暗卫师弟去魏城探探情况,回来禀报师父,如何?
谢宜君看了她一眼,说道:也好。
叶芝兰便应了一声,立即遣了一名弟子把事情交代下去,两人在园子里又坐了一会儿,收拾好东西回了明光殿。过了半晌,便见那传话弟子匆匆赶来,禀道:真是怪了,惊月峰一个人也无,暗卫师兄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弟子找了许久也找不见人。
谢宜君正在寝殿换衣,听到这话便披了外袍绕过屏风行出来,皱眉道:一个人都没有?
那弟子摇头:到处都找遍了,果真是一个人也没有。
叶芝兰面露古怪,在一侧接话道:怎会如此?以往师叔下山时,他们都在沉星殿待得好好儿的,从未出过此等状况,怎会人都找不见了?
那弟子又摇了摇头:所以才觉得奇怪么会不会是师叔走的时候把他们都带上了?
叶芝兰沉思须臾,说:不大可能,师叔去魏城是有要事得办,她怎会带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地去?
兴许是暗中随行?那弟子猜测道,好说也是暗卫么,就算是跟着师叔,也不会大摇大摆地随行在侧。
那也没道理一声不吭地走,谢宜君开口道,江雪来去自如惯了,她打不打招呼都无伤大雅,可暗卫弟子岂有离宫不同我报备的道理?
叶芝兰觉得有理,主动道:师父别急,我现在就亲自去看看。
谢宜君拨着手上的佛珠,没有很快应答。
叶芝兰看着她:师父?
谢宜君默然一阵,抬头望向殿外的飞雪,忽然低声说:不知为何,一瞬觉得心里不大安定芝兰,你这就去惊月峰看看,顺带再安排别的弟子去一趟魏城,我要尽快知道江雪那里怎么样了。
叶芝兰连声应下,连忙又带着那传话弟子退出了明光殿,谢宜君行到门口,喃喃自语道: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雨水时落时停,宅院里四处水光潋滟,弟子们拿着扫把清理着水坑,白灵端着大夫新开的药正要往灶房行去,路过前院时,忽听大门被人敲了两下。
请问里头可是云华宫的人?在下有事求见!
白灵耳尖微动,立即小跑过去把门开了,只见外头站着个年轻男子,大雨天跑得一头汗,手上还握着一封信笺。
白灵把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冲这男子微微颔首,问道:请问阁下有何事求见?
我是姚定城段家的家仆,那男子将信笺递给白灵,说,这是我家小姐命我送来的,贵派弟子孟璟前几日被人追杀,幸得我家小姐相救,眼下人在苍郡,我家小姐特地要我来报个信,烦请姑娘转告一下。
孟璟被人追杀,还被段宁救了下来?
白灵脸色一变,急忙将信笺接到手中,那男子又将救下孟璟一事大致叙述了一遍,末了便道:我家小姐说了,只要孟小公子伤势好转,自会派人送他回来,还请你们勿要担心。
突然得知孟璟的消息,白灵一时间真是又惊又喜,简短交谈几句便将这男子送去了阶下,她正要赶紧去找满江雪汇报此事,关门时却又见得一行九仙堂弟子从街口行了过来。
这位姑娘,我等是九仙堂弟子,特奉堂主之命,有要事求见你们云华师叔。
白灵看了看他们,问道:请问是何等要事?
那领头弟子却不答,只说梦无归交代了,务必要亲口转告满江雪才行,白灵便没多问,把人带到院子里,扣了满江雪的房门。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屋内燃着烛火,却不见人影,满江雪也迟迟没有现身,那九仙堂弟子见状倒也不急,只是立在院中朗声道:晚生来此不为别的,我们九仙堂的机关大会已经召开,除了贵派,别的门派都已去了,我家堂主命我等前来问一句,请问云华宫几时能够到场?
屋子里久久没有人应答。
白灵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两眼,众人淋着细雨等了一阵,始终没等来满江雪的回复。过了片刻,才见季晚疏穿过长廊而来,白灵便将这些人的来意复述给她听,季晚疏便开口道:没空,也没人稀罕去你们九仙堂看什么机关展,你们给我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有关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纵然尹秋还未苏醒,不知事发过程的全部,但满江雪心中已经大概有数,季晚疏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些消息,知道是那九仙堂的梦无归在搞鬼,见了底下这些人自然没个好脸。
那九仙堂弟子似是早就预料到会碰一鼻子灰,当下也不红脸,只是恭敬道:是这么回事,我家堂主特地交代了,此番机关大会有个十分重要的物件要展览,她说那东西旁人看不看都不要紧,但你们云华宫务必不能缺席。
季晚疏打量着他,问道:那你说说,是个什么了不得的物件。
那弟子回道:晚生也不知,堂主并未明言,只说你们云华师叔若是听了这话,该是会明白。
季晚疏皱了皱眉,正要回身请示一下满江雪,那房门却在她转身之时开了。
一道白影在团团光晕里翩然而来,满江雪只是立在门口,没有跨出来,廊子里的灯笼把她映衬得有些冰冷,看向庭院的眼神也无端染上了一些凛然。
回去告诉梦无归,满江雪启声道,不论她要给我看什么,都请她做好准备。
那弟子行了一礼,问道:敢问我家堂主要做何等准备?
满江雪言简意赅道:她听了我这话,也该是会明白的。
那弟子稍显疑惑,但也识相地没有多问,满江雪说完这话便入了房中,季晚疏当即冷哼一声,吩咐道:把人给我赶出去。
白灵虽不清楚季晚疏为何对他们态度冷漠,但闻言也没愣着,立即领着几名云华弟子飞落到院里,作势要轰他们走,那几名九仙堂弟子这才脸色微变,急忙加快步伐退了出去。
季师姐,等人都走了,白灵便将手里的信笺递交给了季晚疏,孟璟有消息了。
季晚疏拆了信笺,看了看里头的内容,眉头微挑道:那小子又招惹上了什么仇家?
白灵叹气:仇家倒是不至于,孟璟每回下山都是与我一路的,他没什么仇家,我猜他出事可能跟小秋有关,否则平白无故的,谁会去追杀一个功夫都不会的人?
季晚疏嗯了一声,示意白灵退下,行进房中将信笺又给了满江雪。
将那上头书写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满江雪缓声道:他无事便好,等人回来问个清楚就成,你那处呢?
季晚疏有点疑惑:我?
满江雪瞟了她一眼,说:已经快七日了,让你去问温朝雨是受了谁的命令来帮小秋,你没问?
季晚疏顿了顿,提着裙摆在桌边坐下,默然一阵才道:没机会问。
她倒是也想问,只是每每去了东厢房,都免不了与温朝雨发生争吵,两人根本没有静下心来谈话的可能,而她们一旦吵起嘴来,季晚疏也就只顾着跟温朝雨口头交锋,哪里还想得起来正事?
更难搞的是,即便季晚疏有心想缓和气氛,温朝雨却也不肯给她好脸,要么赌气不跟她说话,要么就在房里摔东西冲她发火,除了头一日,季晚疏到现在连温朝雨的门都没进过。
分别五年再见,我以为你们之间多少能有几分温情,满江雪越过床帐看了一眼里头熟睡的尹秋,声音低低的,怎么反倒愈加生分了。
季晚疏不说话。
她垂着头,盯着桌子,像是在发呆。
满江雪便又看了她一眼,说:你出去罢。
季晚疏起了身,行了礼,闷葫芦似地推门走了。
她刚把门关上,后头白灵就来了,说:季师姐,弟子们抓了个紫薇教教徒,正在后院儿里呢,说是要请你过去问话。
季晚疏抬了眼:可是叫薛谈?
白灵点头。
季晚疏说:走。
听着一串脚步声在门外渐行渐远,满江雪把白灵先前送来的饭菜简单吃了两口,又唤了弟子送了些热水来,就在房里沐了浴。
已经七日了,尹秋还未彻底醒转过,期间只是半夜里喊了两声口渴,满江雪喂她喝了点水,人又很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始终清醒不了。
而这七日,满江雪也不曾睡过一次好觉,她没日没夜地把尹秋抱在怀里,困了就靠在床头浅眠一会儿,稍微听到点动静,她就得把眼睛睁开,看看是不是尹秋醒了。
这种情况下,满江雪也无暇去管别的事,一心都扑在尹秋身上。
如今看来,沈曼冬在魏城的消息只是梦无归放出来的假话,而她真实身份是什么,满江雪心中也已有数,至于南宫悯,她这几天销声匿迹,听说墨子台一事也是护法秦筝代她去的。
如此一来,机关大会已无参与的必要,而眼下尹秋情况不妙,满江雪也不可能丢下她去找南宫悯,谢宜君给的三个任务总算办成了两个,对于杀掉南宫悯这事,满江雪自然是暂时搁下不管了。
伴随着房外的雨声,满江雪快速沐完了浴,一如前两日那般,她亲自把汤药喂给尹秋喝了,又把人抱在怀里,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就以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雨像是骤然落得大了,那些绵密嘈杂的声音传到了耳中,在半梦半醒间像是有人附在耳边轻声细语一般,满江雪从睡梦中略微回了点神,想留心细听一下,奈何她实在太累了,意识只短暂地聚拢了片刻,又很快散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