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那股被油锅煎熬的感觉再度袭来,温朝雨胸口起伏的弧度扩大了一些,她对视着季晚疏,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尽量自然地说:我早已跟你说明过无数回,师父是假的,徒弟也是假的,再说你也从未真的将我当做师父,其实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念头能让你追着我十多年都还不放弃,如果你是因为耿耿于怀,觉得我骗了你,那我还说过,你可以随心所欲找我泄愤,打我也好,骂我也罢,甚至杀了我也行,只要你不再缠着我,什么我都肯依你。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屏风后的烛火终于燃尽了最后一点油脂,屋子里悄无声息地陷入了一片昏暗。
好在廊子里还挂着几只摇晃的纸灯笼,可这个夜如此深沉,那浅薄的光线照不亮这地方,只能将两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勾成一幅轮廓模糊的剪影,像是来阵风就能把她们吹散一般。
许久过去,季晚疏略显悲凉的笑声才在昏暗里响了起来。
念头她低声呢喃着,掌心轻轻摩挲着温朝雨的脸,我什么念头,你就真的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吗?
她的手在轻微地发着抖,那些消散的泪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汇聚起来,温朝雨看不清季晚疏的脸,她只是感觉到面颊上落了几滴冰凉的液体。
温朝雨揪着的心猛地一沉。
相识多年,她从未见过季晚疏落泪,纵然眼下她也没能看得清,可那些泪水滴在她脸上的触感却是真真切切。
满腹心事无法言说,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道沉沉的叹息,温朝雨听着季晚疏的话,一时间不知是该震惊,还是该欣喜,她狠狠地愣在原地,脑子里顷刻间闪过了无数个画面。
那些已经久远的记忆里,季晚疏追逐着她,凝望着她,她总是闷着不说话,就算说话也都是些负气的话,她眼里的神情错综复杂,她好久都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还有她朝自己袭来的剑,迅捷强势,却又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气。
念头
是什么样的念头?
她没有察觉吗?不不是的。其实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察觉了,可她不敢相信,或者说,她是不愿意相信。
一绺长发倾泻在了颊边,彻底遮挡住了窗外的灯光,上方的人仿佛把头低了下来,温朝雨在看清季晚疏逼近的眉眼时,心跳剧烈地加快了。
下一刻,唇上忽地多了点柔软的触感,也多了点暖人的温度,温朝雨呼吸一滞,下意识睁大了双眼,可季晚疏抬起一只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禁锢在了一片漆黑里。
更多的泪水滴了下来,又顺着面颊滑落到脖颈,留下了一道道滚烫的痕迹,在这一刻仿佛不可磨灭一般,深深地印刻在了肌肤里。
我好恨你季晚疏咬着她,咬得那样用力,温朝雨,我好恨你
唇上蔓延开了无法忽视的痛意,可那点痛,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温朝雨丢了魂,她浑身脱力地躺着,承受着季晚疏的一切,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像是数道惊雷炸在她耳边,在她脑子里荡开了嘈杂紊乱的嗡鸣,把她残存的思绪绞成了一团乱麻。
夜色把纠缠的两个人笼罩得好深,明明离得那样近,却又像是隔着很远的间隙,只有那愈加明显的痛意在微弱地拉扯着距离,固执地把两人强行贴在了一起。
温朝雨无数次抬起了手,又无数次颓唐地放了下去,她感受着季晚疏的宣泄与遮掩不住的生涩,想把人推开,可又不忍心把人推开。她绝望地想,如果真的推开了,就彻底回不来了。
可回不来,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温朝雨挣扎着,痛苦地纠结着,在推开与不推开之间反复折磨着自己,她觉得痛,可同时又沉溺于这样的痛。
她活该。
寒风席卷着天地,带来了无边的苍凉,可紧挨着的两个人却是依偎出了火热的体温,渐渐的,唇上的痛感不再那么强烈了,取而代之的,是季晚疏少有的温柔。
她把方才那些怒火和恨意都收敛起来,又把自己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让任何人窥见的柔情泄露出来,她小心翼翼,带着点惶恐与试探,她还有些害怕,害怕被推开,所以她又克制着自己,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失控,维持着所剩不多的理智。
亲吻变得细腻,在缓慢的厮磨间溢出了温存的意味,温朝雨不自觉湿了眼眶,她灰暗的内心被季晚疏此刻的温柔磨出了些许光亮。
那光亮促使她抬起了手臂,最终还是抱住了俯在上方的人,温朝雨缓缓合上了双眼,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头一次给出了回应。
唇齿相依,属于彼此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两个人紧紧相拥着,谁也没有言语,也没有多余的举动,只是沉醉着,亲吻着,近乎渴望地索取着。
这一刻,那些说不出口的爱恨都被抛诸在脑后,所有的穷追不舍与退避三舍也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当下,只有触手可及的对方,哪怕这个夜晚终将迎来天光大亮的时候,但至少这一刻,她们是真实地拥有着彼此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亲密相贴的两张唇才意犹未尽地分开,昏光映照下,两个人深深地凝望着彼此,在对方情动的目光中各自压抑着难以平复的喘息。
呼吸交错,发丝都缠在了一起,季晚疏眼睫还湿着,那里忽闪着晶莹的泪光,她垂眸看着温朝雨,良久过去才开口说:是施舍吗?
温朝雨深邃的眉眼在亲吻过后变得更深邃了,她还在环抱着季晚疏,纵然视线不明,但她红肿的嘴唇在季晚疏眼中仍是那样的清晰。
温朝雨仰脸瞧着她,气息微乱地说: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
季晚疏静了一瞬,随后回答说:信的,就算是谎言我也信。
温朝雨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苦涩,她正要告诉季晚疏这不是谎言,季晚疏却毫无征兆地把她松开了,顺势站了起来。
有人要对尹秋下手的事,是谁告诉你的?季晚疏忽然问。
温朝雨愣了一下,迟疑片刻:是一个吹笛子的人。
季晚疏说:叫什么名字?
温朝雨躺着没动,闻言摇了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我若说了,你会有危险。
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没人能伤我。
两码事,温朝雨闭了闭眼,连满江雪那样的人都防备不了为人暗算,又何况你?
季晚疏噤声须臾,又问:真的不能离开紫薇教吗?
温朝雨看着她:你又能离开云华宫吗?
季晚疏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我不能。
温朝雨叹息:晚疏
季晚疏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她,泪水干涸后的双眼还噙着红,她站了片刻,尔后行到门边,伸手把门推开了。
你走罢。
帘子挡住了视线,温朝雨看不见她了。
季晚疏回头,她也看不见温朝雨了,她攥着衣袖,艰难地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死缠烂打地追着你了,你有你的抉择,有你未完成的事要做,我也一样。过去这些年,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你身上,忘了自己是谁,可你方才提醒了我,我是云华宫首席大弟子,我此生决计不会离开云华宫,我放你走,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也放了我自己,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温朝雨仰首看着房梁,那里都是季晚疏的影子。
我原以为闭关五年勤学苦练,就能打败南宫悯把你拽到我身边,季晚疏平静地述说着,但现在我才发现,横在我们中间的其实不是她,而是无法改变的立场,我们注定要站在对立面,也注定没有好的结果,既然如此,那就及时放下,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行,即便我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多年,但我现下明白过来,也还不算晚。
本就模糊的视线再一次变得朦胧起来,温朝雨静静听着,脸上流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哽咽着说:你长大了。
季晚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会心一笑,说:五年的时间,足够我长大了。
温朝雨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摸索着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问:那这五年,你过得好吗?
季晚疏看着她飘荡的裙角,轻声说:除了想起你的时候,其余时间都过得很好。
温朝雨眼前发黑,扶着梳妆台站稳了,说:那什么时候会想起我?
季晚疏说:醒着的时候,她说完这句,停了停又道,幸好我从不做梦。
热泪翻涌而出,无声无息地滴落下去,温朝雨咬紧嘴唇,把桌角掐得摇晃起来。
季晚疏没有再说话,她又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温朝雨就在那沉默当中站着,等着,她以为季晚疏还会与她再说些什么,可很久过去,季晚疏的声音都没有再响起。
肩上还披着那件外袍,上头也都是季晚疏的味道,温朝雨在冗长的寂静中忽然反应过来,挑开帘子朝外跑了过去。
门边空空如也,已经没有了季晚疏的身影。
温朝雨怔在原地,许久,她才把肩上的外袍取下来,捧在手心里,把自己的脸埋了进去。
第126章
段宁在院子里跑了会儿马,又在廊下喝了壶茶,吃了几碟点心。
她今日着了一身干练的骑马装,人显得很精神,坐着歇息时手里的马鞭都还不肯放下,眼见刚送来的桂花糕又要被她吃完了,旁边的侍女提醒道:小姐,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段宁翘着二郎腿,朝内侧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满不在意地说:急什么,人家要换药么,又没个人搭把手,疼也疼死了,别给我催啊你。
那侍女想了想,问道:要不奴婢进去帮一帮?
段宁咧嘴一笑,说:那你就做好被灭口的准备罢,全云华宫恐怕都没几个人知道她是女的,你这一进去,当心她砍死你。
侍女一愣,讪笑道:砍死我倒是不至于罢
主仆二人对话间,那沉寂许久的屋子里便传来了拖沓的脚步声,很快,两扇木门轻轻推开,孟璟穿戴整齐,披着段宁给她的大氅出来了。
苍郡一连多日都是晴天,明亮的日光映照下来,将孟璟苍白的脸衬得有些透明,她用帕子捂着嘴咳了两声,对段宁说:久等。
段宁打量她两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身来:完事儿了?那就走罢。
一行人出了院子,散步似地转去了后院,那地方有个独立出来的柴房,外头正守着几名全副武装的护卫,门上挂着把沉沉的铁锁。
你养伤的这几日,我没少让人严刑拷问,可那家伙嘴硬,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段宁打着手势,示意护卫们将铁锁打开,你这刚能下榻走动,进去了可别跟他吵嘴,省得气着自个儿,心里有火扇他两个耳光出口恶气就行了,可别他还没死,你就先一口气没上来奔了西,那我可不好跟你们云华宫交代。
孟璟嗯了一声,没让护卫帮忙,自己动手把门开了,段宁正要跟进去,却见孟璟抬起一只手横在了她身前,说:有劳。
段宁转了转眼珠,倒是没说什么,很识趣地把脚缩了回来。
护卫们伸手关了门,段宁立在外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先前那侍女见状便又嘀咕道:什么呀,等了她这么久,居然还不让小姐进去。
段宁白了她一眼,挑眉道:你怎么这么多话?去!给我搬把椅子来。
孟璟站在门边,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黑衣人在何处,她把怀里的丹药取出来吞了一粒,默然片刻才掀开帘子入了内屋。
里头堆着小山似的木柴,空气里浮动着陈旧的霉味,那天夜里要杀她的黑衣人此刻正靠在墙边闭目小憩,他浑身上下都被铁链缠得严实,到处都是伤,被段宁打的鼻青脸肿,模样狼狈。
听到有人来的动静,黑衣人缓缓睁开了青紫的眼睛,他见了孟璟,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意外与惧怕,反倒低低地笑了起来,口吻戏谑道:你小子命大么,这样都没死成。
孟璟缓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黑衣人姿态放松,盯着孟璟看了两眼,说:告诉你,是不是就能放我走?
孟璟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黑衣人却是嗤笑:骗小孩儿呢?我要真说了,你必然立马就得杀了我给你爹娘报仇,少来这一套,哥哥我可不是被人哄大的。
孟璟说:我现在也可以杀了你。
黑衣人神色挑衅:那何不现在就动手?
孟璟没吭声,抬手从袖袋里摸了把锃亮的匕首出来,那黑衣人见她这动作,又是一声嗤笑,可没料到孟璟并不是在吓唬他,只听他笑声方落,孟璟便屈膝蹲下,将那匕首又快又狠地扎进了他的前胸。
霎时间,一股难言的剧痛蔓延开来,鲜血飞溅,黑衣人瞳孔一缩,喉间登时发出一道痛苦的惨叫。
你需得明白,我是学医的人,孟璟说着,将那匕首缓慢地抽了出来,我知道什么地方不会伤及要害,也知道什么地方能让你立马丧命,所以你如果不肯乖乖配合,我就能用很多种方式让你生不如死。
你!黑衣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小杂种!
孟璟捏着帕子,把脸上溅到的血迹擦了擦,异常平静道:为什么要杀我爹娘。
眼见她来了真的,那黑衣人这才收敛了几分不屑,啐了一口才回道:你爹娘是什么货色你不清楚?拿人钱财,伤及无辜,我杀他们是替天|行道!
孟璟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话戳中了伤疤,黑衣人复又牵动嘴角笑了起来,讥讽道:你要知道,你爹娘在我眼里跟路上的蚂蚁没什么区别,杀他们也用不着什么理由,想杀就杀了,我当初原本是奉命去抓尹秋的,谁知道她被满江雪带走了,留下你给她顶包,真要说起来,你该找满江雪报仇才是,她不把尹秋带走,你们一家人也不会落到这等地步。
孟璟擦拭着手上的匕首,听完这话仍是没有半分动怒的模样,她淡淡道:这话若是早几年说给我听,还能叫我信,而今却是一点用处也无,她顿了顿,又问道,为什么要抓尹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