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老爷被关进了刑部大牢了。”婢女在内宅里匆忙奔走,脸色惶恐至极,仿佛天塌地陷,将噩耗传递给坐在床沿的夫人的时候,身躯甚至抖动的如同筛糠一般。
眼前这位年轻夫人,看似呆若木鸡的坐在床上,实际上却镇定自从,说不出的从容,而且从越发坚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位夫人已经有了决断。
卧底京师这么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昨夜没见吴泾传递信息回来,她就已然知道了事情发生了异变,她早早的将家里的密钥、密信等一切可能会让人产生怀疑的东西,在暗中以取暖的方式销毁。
按照一名优秀的细作,他应在在得到吴泾入狱的消息之后,立刻假装成一个薄情寡义的浪荡妇人,带着家里的财产逃之夭夭,然后在京师里潜藏起来,重新建立起情报线,一直到王师收复京师的那一刻。
可细作都是人,他们也有感情。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互相坚守,无数个朝朝夕夕的彼此依靠,早就让两个人不可能放下彼此中的任何一方。
“咯咯……咯咯咯”
“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夫人,您这是做什么啊?”婢女被这阴惨惨的笑容吓坏了。
夫人起先还只是怪笑,然后忽然跳下床,赤着脚踩在地上,奔跑出了房屋,从地上捡起鸡粪,便往嘴里塞去。
“夫人,使不得啊,这是真的。”但凡是在紫禁城呆久了的人,都听说过或多或少的段子,比如某个大人,为了活命,吃用糖做的鸡屎,然后用铁锤敲击自己的脑袋,让人以为他疯了。
可是夫人吃的这是真的鸡屎啊。
婢女连忙上前,想要阻拦夫人,却被夫人一把推开。
“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想要害我夫君不成?”
平日里小娇娘一般的夫人,在关键时刻竟然不知道在哪里掏出一杆铁锤,追着阖府上下的仆人便厮杀过去。
“给我死来,你们这群畜生!”
婢女们被吓坏了,转身往外跑,一边儿跑还一边儿喊道:“快跑啊,夫人疯了,夫人疯了!”
在众人看来,这位夫人是真的疯了。若不是真心疯了,如何会去吃真的鸡屎,又如何会用铁锤去击杀身边儿是奴仆。
怪叫声凄惨凌厉,追着婢女们出了院子,几个健妇守在门口,本来想要阻拦一下,结果大锤呼啸而至,直接砸断了数人胳膊,顷刻间众人做树倒猢狲散状。
夫人挥舞着大铁锤,威风凛凛,高声喊道:“降妖除魔,为夫君报仇,你们都给我死来。”
众人不敢拦她,只能被他驱逐着逃命。
众人刚刚出了大门,忽然身后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火光迸发,巨大的冲击力,将整个府衙炸成了废墟。
那些被夫人重点照顾的对象,几乎都活了下来,而那些站在府里,看热闹,看笑话的人,则成为硝烟废墟的尸体。
而夫人则被一块飞来的碎石,划破了耳朵,鲜血直流。
但仿佛疼痛根本奈何不着她一样,他依然挥舞着大锤,指着倒在废墟中的仆人们,大声叫喊道:“苍天有眼,肃清妖邪,肃清妖邪。”
毕竟是个弱女子,挥舞着巨锤没多久,体力就消耗干净,拄着锤子,口吐白沫,眼睛直往后翻。
众人刚扑上去,想要将铁锤抢过来,夫人却身子一晃,倒在废墟上。
最近京师的爆炸很多,但凡是满清重臣,但凡是铁了心跟着满清走的狗腿子,一律是这群大明魂的重点照顾对象。
虽然吴泾现在已经蹲了刑部大牢,但是在进入大牢之前,他是远近闻名的刽子手,内务府办差的旗人。
正在负责调查京师爆炸案的爱阿星,看着眼前宋宅的一片废墟,也颇为自己的老下属感觉到悲哀。
只是一夜之间,人被打入了大牢。
家里女人疯了。
然后家里也爆炸了。
这是要逼死人的节奏啊。
慢着,这也许是天大的好事。
爱星阿忽然意识到,虽然吴泾家里被炸成了废墟,夫人也疯了,可是好歹命保住了。
这群大明魂把吴泾的家都给炸了,很明显这是要置吴泾于死地。
这时候摄政王就算是再糊涂,也不至于杀了吴泾啊。
果不其然,多尔衮刚吸完大烟,得知吴泾家里被炸成废墟,特意提调了吴泾,一般说来,这意味着多尔衮对他已经没有了杀心。
“你可知道大明魂?”多尔衮厉声问跪在地上的吴泾。
吴泾已经被剥去了官服,摘掉了顶戴花翎,套着囚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奴才听线人说过,他们的组织好像叫大明魂。”
“你可知道,那大明魂要杀你?”
吴泾心里顿时了然,肯定是夫人那里做出了应对,但是却不敢有丝毫的表情上的停滞,立刻表现出震惊失色的样子,“要杀奴才?”
多尔衮露出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今早他将你家后宅炸了,若不是本王将你投入牢中,你早就葬身其中了!”多尔衮丝毫不知羞耻的说道。
吴泾当即失神道:“那、那奴才的家人……”
“你女人疯了。”多尔衮没有多说,只是阐述这个事实,好让吴泾听起来觉得是被大明魂吓疯的。
吴泾埋头地砖,呜呜哀鸣。
“别哭了!”多尔衮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为何做此小女儿姿态!你若还有三分血性,就该去将那乱党挖出来!”
吴泾哭得一脸的鼻涕眼泪,猛然昂首道:“主子说得是!奴才定要将那些乱党一网打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他们生不如死!”
多尔衮挥了挥手,道:“去吧。”
吴泾重重磕了个头,起身朝外就走,边走边哭。好像真是伤心不已。
“对了,乱党为何要炸你家?”多尔衮突然在吴泾身后发问道。
吴泾可不在汉奸名单上,论官职也不是汉人之中最高的。乱党为何不炸别人,反倒去炸吴泾家呢?火药虽然不算很金贵,但也不便宜啊!
吴泾脚下一顿,立刻转身跪下,道:“奴才不知道,求主子明示!”
“唉。”多尔衮盯着吴泾看了一阵,似乎对吴泾的智力感到遗憾。终于摇了摇头:“显然是你的耳目把你卖了。”
吴泾呢?他有八成把握相信“妻子”装疯,炸了自家,一来掩饰地下的传声铜道,二来也好观察自己是否变节。若是自己变节,作为一个被人避之不及的疯子,要想逃走也还来得及。若是自己没变节,她这一手可是正好救了自己的性命。
这女人还真了不得,方家的女人,就没有一个简单的人物。
吴泾心中暗暗赞道。
“万万不会!”吴泾哭道:“主子有所不知。那两个耳目都是跟了我十余年的好兄弟!他们知道自己落入乱党手中定难逃一死,奴才肯定要照顾他们家人。怎会卖了奴才?”
多尔衮摇头道:“人心难测,你去吧。”
吴泾哭着磕了头,这才退了出去。
唱戏要唱全套,吴泾回到家里,在躺在帐篷里见了不省人事的妻子,给了驱邪的道长一大笔打赏。这才算是把这出戏唱了过去。
“我让你在家里备点火药,果然没错吧。”
等众人散去,夫人眼中一片清亮,笑吟吟地看着吴泾。
吴泾已经洗澡换了衣裳,长舒一口气道:“满洲人实在喜怒无常。若是就这么被杀了头,上哪儿喊冤去?”
“被人逮住把柄杀了,就不冤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吴泾连忙破了这小女子的懺语,又道:“第一步总算是走出来了,现在就是关键的第二步。”
“你有几分把握?”夫人低声问道。
吴泾苦笑道:“最多四成。”
“四成?也太低了吧。”夫人有些迟疑:“不如跟大明魂说一声,这事还是从长计议。”
吴泾白了娇妻一眼,坚定道:“你明天就走,万一我死了,好歹还有你留作种子。”
夫人的眼睛忽闪两下,道:“你尽量别死。”
“放心,我真心不想死。”吴泾叹了一声。
当夜,吴家夫人邪祟附体,用铁锤击打自己的头颅自尽了。
吴大人亲自收敛了娇妻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不许旁人动手,一直抱进棺材里。如此戏文里才有的情真意切,真是令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第二日一早,官复原职的吴大人就压着灵车出了城。
步兵统领爱星阿大人也在城门口送了一程,不过却没提开棺验尸的事。因为在爱星阿看来,有一个疯魔了的老婆,还不如杀了给下一任腾位置。他生怕验出点问题里,把自己的老部下折进去。
虽然吴泾被人怀疑杀妻,却没人怀疑宋夫人压根没死。
她瞒天过海地出了城,正乃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一路驰往天津,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私港出海前往山东。
吴泾送走了妻子,把心一横,又拿出了老公门的狠劲,带着亲信人手在北京城搜捕乱党。不过真正的“乱党”在单独审讯之后都撇清了嫌疑,当场释放。反倒是抓住了许多小人,有的是被吓住了,有的是谋求赏赐,也有的是单纯为了攀诬有仇隙的邻居,将街坊中的“可疑人士”供了出来。
按照吴泾之前与上级的秘密协定,若是被抓了该如何传递消息,取得保护,绝不会胡乱说话。至于大明魂,那是一个极端仇恨满清及其走狗的民间组织,肯定不会与鞑子大官妥协,光是那股仇视之气就让他们不可能借刀杀人。
所以这些小人,就成了吴泾开刀的对象。
人头纷纷落地,真是血流成河。
多尔衮得知吴泾一日之间杀了十几个有乱党嫌疑的人犯,对自己的英明决定颇为得意,对左右赞道:“看,这才是好狗。”
他无论如何也不知道,在他看来,已经被他驯服的服服帖帖的忠犬,在暗处已经缓缓露出了锋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