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赫眼里的杰西卡性格强势,但她和那种因为冷静理智而强势的女人还不一样,她的强势伴随着的是喜怒无常的性格。
和她在一起这段时间他就知道,她动不动就哭,而且一哭起来不是小女生那种受了委屈惹人怜爱的样子,她每回流眼泪都要拿别人来撒气,哭起来反而比平时更咄咄逼人。
所以每回看到她掉眼泪,黎云赫心里就咯噔一声。
“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杰西卡瞪着他道,“我怎么了你不知道吗?”
黎云赫一头雾水,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每回她哭的时候都是这样,都是先要他承认错误,可问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今天更是莫名其妙,他这才回来就要承受她的情绪,之前根本没招她也没惹她,他也有些不高兴了,神情变得冷淡。
“你这样让我很累,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吗?为什么一上来就要先指责呢?”
他声音微沉。
而他这么一说可不得了,杰西卡表情一变,冷笑道,“好啊,你现在是开始嫌我烦了是吗?”
“杰西卡,我很爱你,愿意让着你,但这不代表我不会累。”实际上他也真的有些累了,“我也是人,也有情感需求,我也会累的。你有不高兴的事,以后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呢?可以解决的,我都会帮你解决,可是你不能总是让我猜。”
他试图和杰西卡讲理。
杰西卡的脸色却更加阴沉了,她看着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冰冷,“说的这么好听,但你就是对我没那么多的耐心了。我知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得到之后就不珍惜了。”
黎云赫听到她这番歪理,简直是又累又暴躁。
他是没想到,杰西卡一个美国女人竟然把国内网络用语上这句“得到就不珍惜了”给学会了,现在用在他这里。杰西卡的不讲理又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方卉。
如果是方卉,她是断然不会用这种方式和他交流的。他刚认识方卉的时候,方卉也不过刚刚二十岁,可她的情商却比当时的他要高很多,她的成熟和体面,他在很多女人身上都没看到过。
方卉永远都懂得怎样表达自己,安慰别人,即使遇到了委屈和困难,她也会用最理智最省力的方式去解决,两个人的矛盾她会尽量简单化处理,而不是任由问题扩大蔓延到其他层面。
都说女人是感性大于理性,可方卉却让他知道,理性和感性并不彼此冲突,这两者都是后天的能力,而不是先天的属性。她既可以利用感性去体会生活和感情中那些细微的美好,也可以用理性做出高明的判断。
如果是方卉在这里,不管遇到什么天大的事,她都不会像杰西卡一样只是迁怒于他。
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怀念起方卉的好来。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现在他对杰西卡不仅是伤心,还感到失望,他指着自己,“我如果真的不珍惜你,我会愿意为你做这些事?”
闻言,杰西卡嗤了一声,“你为我做什么了?我让你接娱乐圈的通告,你接吗?”
黎云赫彻底沉下脸,“我说了,不要再提这件事。”
杰西卡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
“你总是死脑筋,我都不明白你所谓的坚持是因为什么。说的好像只要你上了几个综艺节目,你就不再是钢琴家,不能再弹琴一样。难道你会因为上电视就丢掉你的手艺和对音乐的理解吗?你既然这么爱钢琴,那通过上节目的方式宣传钢琴多有什么不好?让你的乐迷和其他观众了解到更多生活中的你,只能让你的名气上升,让更多的人去听你的音乐会!这个年代,只要有名就是神。杰瑞要在欧美封杀你,那就让他去封杀,只要你在国内——”
“别说了。”
黎云赫在杰西卡面前很少这么强硬,他沉声道,“我说了,不进娱乐圈专心弹琴是我的底线。如果我想进娱乐圈,那在十年前我就可以进,那时候就有很多人邀请我,但我一直都没有同意。十年前我不会妥协,现在我也不会。”
杰西卡看着他,忽而又笑道:
“可是,你已经和十年前不一样了。你不是十年前的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吧,不是有很多乐评人都在说吗,你十年前弹琴对的状态和现在截然不同。当年的你弹得好肖邦和舒曼,但现在呢,你为什么不碰这些情感丰富的曲子了?你的技术是一直在进步,可你的情感——我是不懂音乐,但他们都说你越来越没有灵魂了。”
说到这里,杰西卡盯着黎云赫脸上浮现出的那种受伤的表情,心里非常畅快。她明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黎云赫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说他琴弹得不如年轻时好,说了这个的话他真的会非常生气,但她就是忍不住。
而且现在连她自己都忘了她为什么哭,原本是要和黎云赫说什么,就开始狠狠地揭黎云赫的伤口。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她这样一种人,在感情上极其不成熟又极其扭曲,通过伤害爱自己的人来获取自尊和力量。贬低伴侣的价值会让她很快乐,好像这样她就能弥补自己的无力。
“为什么呢?你这十年一直都没上综艺节目啊,这么潜心弹琴,怎么会越来越没有灵魂了?十年前所有人都说你是大师,是钢琴界不世出的天才,可随着你年纪增长,怎么反而有反对的声音了?”
杰西卡嘲弄道:
“你这么看不起娱乐行业,觉得如果自己也接了娱乐行业的工作会拉低你的艺术,可你明明没碰娱乐行业,怎么反倒也没有进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十年来,对不了解你的普通人来说,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钢琴大师,可你在古典乐坛里最顶尖的那些人中的口碑,却在缓缓下滑。这个下滑的过程很缓慢,可毕竟是在下滑。
总有一天,只有极少数人注意到的下滑,却被更多人知道,会一层层地向下面的阶层蔓延。杰瑞的老板就是在注意到了这个,才对你这么不客气,而你却还觉得是我搞砸了你和杰瑞唱片的合约。”
黎云赫的脸色发白,他看着杰西卡半晌,才开口道:
“如果你今天就是想让我难受,那你赢了。”
杰西卡看到他眼里的那一抹阴翳,心里一沉。不知为何,这一次她没有从打击别人的这种行为里获得太多力量,反而也有些难受。黎云赫的这句话,让她感受到自己被看低了。
她心中怒火中烧,就像在孙教授家里何锦深不愿意正眼看她时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她想把话题扯开。
可黎云赫却讽刺地一笑,淡淡道,“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说完,他没有再去看杰西卡,而是直接拿上外套就要离开酒店房间。杰西卡心里猛地一紧,这一刻她有种本能般的预感,那就是他这次走不会和之前的任何一次相同,让他就这么走出这扇门,或许会有很严重的事发生,或许他不会再回来。
她冲上前攥住他的手臂,他用力地将她甩开,却被她更紧地拽住。
“你要去哪里?”她尖声质问。
黎云赫不想回头看到她这张美艳却无礼的脸,她是如此擅长无理取闹,简直磨平了他对她的所有爱和耐心,他是真的累了,累的不行。而在疲倦之外,他还感到愤怒,因为他爱的女人,想要和她结婚的女人,竟然拿他作为钢琴家的骄傲来当攻击他的工具,这是他绝对接受不了的事。
他从五岁开始练琴,走到现在不知付出了多少,说他在钢琴事业上投入了生命和灵魂,这绝对不是夸张的说法。那从小到大每天都坐在钢琴前,洒在黑白琴键上的汗水,还有因此逝去的光阴,不是生命是什么?
可以说弹琴是他这辈子唯一做好的事,可现在却被她这样粗鲁地践踏他身为职业钢琴家的这颗心。
虽然她说的是实话,那些不和谐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总是有同行当着他的面,或者背着他说他的琴声越来越缺乏感情,说他的技术在精进,可他弹得甚至没有二十岁时好了。
他听到了这种声音,他只是装作没听见,故意不去理会,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在他的琴声中惊恐地发现,他弹得确实没有当年好了。
音乐终究要表达和传递的是人的感情,是要走进听众的内心,谁能走得更深,把握的细节越细微,谁的表达就越好,这就是音乐的灵魂。
技巧是为了打造灵魂而存在,但他的灵魂却在一天天削弱,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一个钢琴家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阅历的丰富,弹得也会越来越好,但他怎么就成了反例?
那些人说他弹得没有二十岁的时候好,而时过境迁,他注定也回不到二十岁时的心境了。
这一直都是他内心隐秘的伤痛,可现在杰西卡却揭开了他最痛的伤疤,又在他的伤口上狠狠撒盐。
她甚至都不是无心伤害他的,她是故意伤害他。
她说那些话,是恶意的目的,这些他都能感觉到。
“放开我。”
他冷声道。
杰西卡把他抓得更紧,留长的指甲抠进了他的肉里,他感到一阵刺痛,又听她在他背后说,“你想丢下我吗?就因为我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问题不是你说了什么,而是你为什么要说。”黎云赫顿了顿,回过头看着她,“既然这些你都知道,你却说出来就是想伤害我。我不能接受我的恋人故意伤害我。杰西卡,我们到此为止吧。”
说完之后,他甩开她的胳膊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杰西卡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在愤怒过后,她的心开始一阵一阵的抽痛。
他竟然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居然连他都不要她了。
明明他说过爱她,求婚的时候他跪在地上,那么虔诚地望着她。明明他说无论发生什么,她对他来说都是最重要的,现在就因为她说了几句话,他就这样。
他知不知道她又经历了什么,知不知道她刚才的心情有多糟糕?她只是习惯了在心情糟糕时去揭别人的伤口,因为这样能让她忘了自己的痛。
她以为他是懂她的,以为他是愿意包容她的。
拿出手机,她看着相册里她和妈妈的合影,泪水从她本就红肿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就在黎云赫一个人在外滩散步思考人生时,她接到了一个从美国打来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很简单,她只是被通知,她的母亲在华盛顿的疗养院里躲着医生服毒自尽了。
自从和她父亲离婚后,她母亲的精神情况就出了极大的问题,平时总是恍恍惚惚,有的时候还会有暴力倾向。
她自己就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让她去照顾她母亲这个精神病人就像是不会游泳的人要在海里救起一个溺水者,她无能为力,于是便把母亲送到了一家疗养院。
听到母亲自尽的消息,她真的很难过。
虽然她和母亲在一起时,即便是她母亲没疯的时候,她们也总是在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可她知道,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比黎云赫还要爱她,连她都离她远去,她就只剩下黎云赫了。
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就立刻想给黎云赫打电话,但黎云赫的手机号被接通后,她却听到了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接电话的人正是方卉。
原来黎云赫在离开莫生咖啡馆时因为心烦意乱,把自己的私人手机落在那里了。
方卉也是在听到他的手机铃声后才注意到这部手机。
她见到黎云赫给杰西卡的备注是亲爱的,就接起电话想告诉杰西卡说黎云赫的手机落在了咖啡馆里,让杰西卡想办法通知黎云赫来取,因为怕杰西卡听不懂汉语,她还很贴心地用英语说了一遍,但杰西卡听完她的话后就直接挂断了通话。
杰西卡认出了方卉的声音,她之前趁黎云赫不注意时,偷偷看过他的电脑,结果在他电脑的一个文件夹里看到了一段视频。
那是他二十五岁时在华沙大赛中胜出后办的庆功宴的片段,当时一袭温婉白裙的方卉就站在他身边,对着镜头优雅地笑着,有人把话筒交给她,让她说话,她就说了几句。
她的声音很动听很知性,和她的气质相符。
杰西卡瞒着黎云赫将那段视频看了好几遍,自那之后她就彻彻底底记住了方卉的声音。
所以当方卉的声音从她的手机听筒里传出来,她就愤怒至极,她知道黎云赫一定是背着她去见了方卉,才会把手机落在方卉那里。在她得知她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