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为国家所有,皇室在吃穿这件事上倒不用担心,但是普通的百姓却未必能吃得起盐,长安的水苦涩,便有专人去城外挑水,不产盐尚且有京畿供给,皇帝是不会留心到这些的。
更何况荆楚素来不太产盐的,依赖附近地区供给,比起帝都长安更要艰难,一旦来源切断,城内价格飞涨是必然的事情。
“圣人嫌弃我做的菜不好吃,那您怎么还夸说比紫宸殿膳房好多了?”郑玉磬淡淡一瞥,“原来都是哄我的。”
她面上冷淡,心里却觉得有些凄楚,味觉的衰退也是那药后遗症的一种,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好。
皇帝平时在紫宸殿怎么吃她不知道,但是最近在锦乐宫用膳的时候确实是少了。
圣上被儿子噎了一下,轻咳一声,让郑玉磬去煮一炉茶来,只剩自己与萧明弘在书房里,才露出来严肃的一面:“说些正经的,你阿娘面前胡诌什么呢!”
他比平日少来了锦乐宫些,音音自然能发觉,想贤惠些,示好留住他,虽说她亲手下厨做的饭菜算不上美味,但是圣上也不忍戳破,夸了许多回,只是不许她再做了。
“想来城中有人抬高盐价,又或许有人浑水摸鱼,私盐贩子从不少见。”萧明弘说道:“老师说这些刁民同水匪也有来往,不好惹得很。”
圣上将自己这个立在地毯正中的儿子看了几遍,几乎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话,他勉强追问道:“那元柏是觉得刺史渎职,知情不报?”
萧明弘摇了摇头,“襄阳城与我朝龙兴之源相离不远,皇族与告老还乡的显贵不在少数,刺史区区四品,恐怕不敢直言。”
这次叛军大肆劫掠达官显贵的住所,或许也有些根源,圣上坐在书房坐榻,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言语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阿爷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萧明弘很少见圣上这样复杂地望着他,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父亲的认知也更加清晰,但是圣上很少用君臣的身份来约束他,反而十分和蔼可亲。
他再也没见过像圣上这样好的耶耶了。
“没什么,元柏,”圣上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轻笑抚摸他的头,慈爱道:“阿爷只是觉得你长大了,等会儿和耶耶去御书房,当着宰相们和你五哥的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有些时候他常会感慨元柏这样小,若是自己将来有一日撒手,元柏和音音的日子未必能好过,而元柏也未必能担得起江山这样重的担子。
没想到这个儿子虽然来的最迟,却远远胜过几个成年的兄长。
假以时日,要叫他坐稳东宫之位并不是什么难事。
宁越一直在门外听着,午后等圣上先一步起驾回去后,便告诉郑玉磬,贵妃也不免到儿子的住处去探望。
“元柏,那些当真没人教你吗?”郑玉磬看着榻上躺着的儿子,他最近已经瘦很多了,连这个年纪该残存一点的婴儿肥都没有,下颚愈发肖像自己,爱怜道:“阿娘不会告诉你耶耶的,只是好奇。”
她其实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会过的这样辛苦,万人之上的位置固然好,可是又总要经历许多艰难,没有这个位置,她和孩子只会死得更难看。
萧明弘思索了片刻,老老实实从榻上爬起来,对郑玉磬行了一个礼:“有些是元柏自己想的,有些是老师教我对圣上说的。”
窦侍中也是圣上倚重的近臣,对于皇帝的担心和决策自然有所察觉,他有心投圣上所好,苦心教导元柏先一步应对,元柏本来就是聪明的孩子,只要稍加引导,自然能说出令圣上满意的答案。
萧明弘有些紧张,他抬头看着阿娘美丽的脸上又浮现出惯有的忧愁,小心翼翼问道:“阿娘生我的气了?”
郑玉磬有些猜到了这一点,当真正证实的时候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失望,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脑瓜,轻声道:“你耶耶今日大约就要宣布立你为皇太子了,以后的事情只会更难,等你长大之后,不是窦侍中教导你这一两句话就能叫圣上满意的。”
“这样的日子,元柏喜欢吗?”郑玉磬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有时候我在想,这样做是不是害了你。”
“能做像阿爷那样的人,元柏为什么不高兴?”
萧明弘看不懂母亲为什么会觉得做皇帝做太子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他说道:“老师说,龙生九子,自然是个个都想做太子的,阿爷也说,达则兼济天下,我要是能继承阿爷的位置,将来便可以做许多有用的事情,比普通男子好上许多倍。”
“更何况,我喜欢做太子,阿爷也愿意叫我做,”萧明弘凑近郑玉磬的耳朵,悄悄道:“阿爷说,只有我做了太子才能保护阿娘,阿娘就能给我生一个妹妹。”
“元柏说的对,权势是个好东西,”郑玉磬笑着应了一声,回忆起当年的旧事,或许秦君宜所欠缺的便是这样可以肆无忌惮的权力,所以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快去紫宸殿吧,你阿爷临走的时候让你再睡一会儿,现在也该起了。”
“阿爷说生一个孩子需要十个月,”萧明弘一向都很听圣上的话,因此连忙起身洗脸穿鞋,但是他又有一点疑惑:“那元柏做了太子,阿娘明年这个时候就会生妹妹吗?”
宫里面的人说,郑贵妃是个很有手段的女人,自从贵妃生子之后,圣上再也没有去过别人的宫里,宫里面也再也没有新的婴儿降生了。
但他却总是不信,阿爷身边的内侍监悄悄说,是阿娘身子不好,圣上才不想再生的,只要贵妃这边肯松口,那宫里就会继续有小孩子了。
郑玉磬啐了一口,“你阿爷平日都对你说些什么,快去快去,什么妹妹,等以后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男孩子的幼年对父亲的崇拜当然是可以理解的,郑玉磬也不否认,圣上的权势和性格是会招小孩子景仰的,只是那个妹妹,大概是永远生不出来了。
郑玉磬已经习惯了每日午后睡足起身,之后见一见宫里的管事,理一理宫中的账务,她做了许多年,早已经驾轻就熟,只是或许因为圣上许了那个位置,弄得她每临大事也做不到有静气,一下午看不下去任何东西。
宁越和枕珠在一边也能感知到贵妃的心绪,但他们也不比贵妃好上许多,更不敢出口安慰,他们与秦王的干系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锦乐宫的孩子能做太子,只差一步,便彻底稳妥了。
这一个下午过得似乎格外漫长,郑玉磬叫宁越他们都出去,瞧着那些诗词乐谱、佛道真经也静不得心。
最后,她从自己的枕头下面的暗盒里取出了那两串放在一起的佛珠,一个虽然保养,但还是略有些暗沉,另一串已经没有什么特殊香味了,但看着油亮,没少被人把玩摩挲过。
但是盛装的盒子上却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最近是没有动过了的。
温热的眼泪滴到已经有几个年头的佛珠上,一点点滑落,帐中的美人叹息了一声,最后还是合上了匣子,将匣子锁住,放进了床榻最深的角落。
这是她心里最大的秘密,大概会带到棺椁里去,至死也不能说。
为了元柏的日后,他的生身父亲永远只能是一个秘密,只要她能一直哄住圣上,元柏才不会沦落到废太子厉王如今的下场。
……
到了晚膳的时候,圣上并没有带元柏回来。
郑玉磬略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所以只是吩咐人上膳,左右皇帝也不会饿到自己与皇子,随他们去了。
但是宁越净手为她布菜的时候却低声道:“娘娘,圣人宣召惠妃过御书房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出来。”
郑玉磬虽然心头略紧,但也只是莞尔一笑,“且不说圣人要召嫔妃去书房寻欢作乐不会找惠妃,就是想找,那里面还有宰相和元柏呢,圣人哪来的这么多嗜好?”
皇帝就算再离谱,也不会在儿子面前做出格的事情,也不知道宁越有什么可担心的。
“宰相们已经出宫回家去了,”宁越为贵妃夹菜,心里却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圣上只留了惠妃和楚王,还有咱们殿下。”
郑玉磬听他这样说,也有些吃不下去,虽然圣上待萧明辉这个儿子一向不好,但是也没到要当着他母亲还有另外一个兄弟的面训斥的地步。
她匆匆叫人撤了碗筷,心里慌的有些厉害,在内殿踱步踱了还不到一刻钟,外面的小黄门便进来禀报,说是内侍监亲自来了。
郑玉磬稍微松了一口气,她让人请显德进来,温声道:“总管夜里怎么一个人来了,圣人与元柏呢,怎么不过来一道用膳?”
显德从前对着这位圣上宠爱的贵妃,一直是恭敬有加,但今日面上虽然有不忍,但出于明哲保身,还是有几分公办公事的意味:“贵妃娘娘,圣人请您往御书房去一趟。”
郑玉磬虽然被圣上宠爱多年,但也没有冲昏头脑,依旧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见到显德这样的脸色,便知道或许是今日下午御书房里出了什么纰漏,
她衫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但显德肯定是不会同她明说其中详情,因此虽然手心被指甲攥出来几道月牙痕迹,但还是强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随口笑道,“既然是圣人相召,那我梳妆妥帖了便过去。”
显德却摇了摇头,他看了看郑贵妃,“圣人的意思是,娘娘还是快些过去才好。”
紫宸殿灯火通明,往常的天子寝殿大半时候灯火已经歇了,圣上总喜欢在贵妃处歇息,因此紫宸殿反而常常被君王闲置。
郑玉磬哪怕心中闪过一千种可能,但还是保持着往日的娴雅仪态,然而等内侍通传之后,她刚刚迈进御书房,便察觉到了些不妙。
元柏懂事以后,很少会哭闹不休,圣上虽然可惜这孩子的天性受压抑,但还是更赞成这一点的。
可是现在,却有两个内侍擎住了秦王的手臂,萧明弘的嘴被满满当当地堵住,哭泣也十分吃力,仿佛是喉咙堵塞,窒息的前兆。
锦乐宫跟来的宫人都在外面候着,郑玉磬就算平日里再怎么能装,但是见到自己亲生的孩子哭到面皮涨红,甚至有些发紫窒息的时候,连对圣上的礼也忘记了行,她看了一眼旁边挂彩的萧明辉与惠妃,跌跌撞撞地跑到了萧明弘身前。
“元柏、元柏,你怎么了?”
郑玉磬眼中的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内侍们不敢去拦贵妃,也不敢触碰她的肌肤,任凭郑玉磬急切却小心轻柔地把秦王口中的东西拿出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好端端的,你这是……”她喉头哽咽了一下,但是顾及到自己与孩子身处的环境,叫惊恐的元柏倚靠在自己的肩头感受到来自母亲的安抚,“是怎么惹你阿爷生气了,快和你阿爷认错,不许这样不成体统!”
萧明弘如今也还不到五岁,他骤然遭到这么大的变故,世界都崩塌了,他听到阿娘这样说,哽咽地指着萧明辉,一抽一抽道:“阿娘,他说,他说我不是阿爷的儿子!”
孩童稚嫩的话语仿佛是在郑玉磬的耳边平地炸雷,她摇摇欲坠,但是想到萧明稷虽然为人不成,但只要是他尽心想做的事情,便没有一件不成的,稍微稳定了一些。
秦君宜大抵是在洛阳,一个如丧家之犬的楚王,根本没有可能接触到他。
而岑建业的家人,她私下里也一直安排得很好,他与自己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己保他荣华富贵,断不会有反水的念头。
萧明弘的那一声打破了御书房其他人的安静,圣上略有些疲惫的坐在御座上。
地上,是一根已经被宝剑劈成两半的骨头。
“贵妃,楚王指秦王并非朕亲生之子,而你混淆皇室血脉,你有什么好辩解的么?”
圣上的神色虽然冷厉,虽然他一句话可以决定地上所跪女子和她所生孽种的生死,但是听见自己曾经疼爱了那么久的女子与孩子悲戚如斯,天子内心的酸涩并不比郑玉磬少一分半点。
但是正因为这样的酸涩,才叫那份心内的钝痛愈发强烈,喉头隐隐腥甜。
那是他疼爱了许多年的女子,两人之间经历了许多,他也不想因为一个儿子突如其来的指责,而叫她难受,又与自己离心生分。
但是萧明辉却似乎极有把握,跪在御书房外死谏,结果呈上来的东西叫天子也大吃了一惊。
郑玉磬听见圣上这样冷淡,虽然还不知道萧明辉做了些什么,但心内却隐隐失望,她站起身道:“圣人如今这般,大概是已经信了大半,我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圣上是不信她的,哪怕如此宠爱,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但是她略带有哭颤的声音落在圣上耳中,却是格外的刺痛心扉。
那盛满了冷茶的白胎薄瓷在她的裙裳边四分五裂,叫元柏正在哭泣的声音都顿了顿,郑玉磬下意识护住了元柏,望向圣上的时候满眼不可置信。
“合血做过了,滴骨也验过,”圣上抬了抬手,叫人将证据都拿给了郑玉磬看,一字一顿道:“贵妃,你好得很啊!”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合血或有谬误, 滴骨法又从何而来?”郑玉磬将孩子揽得紧些,抬眼看向萧明辉,“不知道楚王献上来的是什么骨头,叫圣人这般疑我?”
宁越说前几年有人发现过秦君宜的踪迹, 令圣上颇为恼怒, 下令一定要捕杀, 但是直到去年, 郑玉磬依旧会收到来自洛阳的书信,他好端端地做着萧明稷的幕僚。
当然萧明稷或许不会叫他好端端地活着, 但郑玉磬以为,秦君宜总还是在人世的。
既然如此,又哪里来的尸骨呢?
郑玉磬安抚住正在哭泣的元柏, 眼泪只有在心疼他们的人面前才有用,圣上如今已经起了疑心,只会讨厌孩子的啼哭声。
她淡淡道:“若是楚王当真忠君爱国,怎么本宫当日生产的时候不曾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今时今日,反而忽然就有了?”
萧明辉本来以为自己从前被圣上逐出长安就已经十分凄惨了,然而一场叛乱, 又将他带入更绝望的境地。
妻子儿女尽无,岳父知道他的行为后恼怒万分,也不肯在圣上面前为他美言,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 谁能想到, 他还能意外得到秦君宜的尸骨?
不得不说,自己这个十弟确实有些聪明,相貌也讨圣上的喜欢, 但是他母亲做的那些事情却并不周密,圣上起疑心也是正常的。
“贵妃娘娘当日入宫,声称自己是宰相家中远亲,哪怕是入宫不足五月产子,圣人欣喜,儿臣自然不敢置喙。”
萧明辉口中惶恐,但是却不难看出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他正要让那些证人进来,却被圣上用桌边的金印掷在了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那金印原本是圣上做给秦王的,比起玉质的更耐摔一些,皇帝弓马上的功夫并没有落下,准头相当好,因此那一下子足以叫人皮开肉绽。
“圣人!”
王惠妃站在一旁惊叫失声,她怨恨却又不敢多说,她清清白白地侍奉圣上,为皇帝生育儿女,结果那没入宫先有孕的贵妃只是被掷了一杯茶在身前,顶多湿了裙裳与鞋履,她与明辉维护皇室血脉,先是被萧明弘撕咬,后来又被圣上打出了伤。
“朕让贵妃说,何时轮到你们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