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姐连忙道:“那可不成!我们况知府也穷得咧,这布料太贵啦。”
她话音一落,织娘们就笑出了声。
况钟自个儿也笑:“可行可行,若能做满一年,这料子就从衙门里出了。”
“可是……我们做满一年,别的姐妹怎么办?”一个年轻的织娘说,“我本想着,我只做六个月,攒够过冬的钱,就将机会让给下一个姐妹。”
做够六个月,便有三两银子还多。已经足够她一家人都换一身保暖的衣裳,再好好过个冬了。
“是哩。”
其他绣娘也跟着点头。
她们早就悄悄合计过了,一日二十个铜板,这么多的工钱,定然有况知府自己补贴。她们不能拿着况知府的高额补贴,还不给别的姐妹活命的机会。
况钟听着她们这般讲,眼神就柔和了几分:“日后这织造厂里还会增加更多的新式织布机,大家都有机会。等你们攒够钱能把织布机买回去,你们便是想留,我也是不让留的。”
“好的呀。”织娘们笑做一片,“况知府你的纺织机得跟得上才行呀。”
“当然跟得上。”况钟捋着胡子保证道,“你们只管好好织布,别的本官都会处理好。”
他口称“本官”,那些织娘也不怕他。顾长安在一旁看着,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来。
“况知府看来是个很亲和的父母官。”
白七盯着况钟,好一会儿才说:“他与于谦一样,是注定要承千年香火的命格。”
从织造厂出来,况钟才对顾长安道:“顾郎君,我们苏州府的百姓是真的很需要帮助。你日后若是有什么有利百姓的事物,定要记得给我们苏州府一份啊。我们两府如此相近,合该是同气连枝、互帮互助的友邻……”
顾长安连忙拱手道:“况知府放心,便是冲着您与马知府的交情,这些事物都少不了苏州府的份。”
况钟便心满意足地捋着胡须:“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说完这些事情,便想起了顾长安的事:“听说顾郎君来苏州府,是要找人的?不知顾郎君要找谁,我忝居苏州知府一职,应当能帮得上忙。”
这也不是况钟说大话。他来了苏州府,当先便是隐瞒身份走访了一遍,其后再一亮身份,将那府中的高门大户也拜访了个遍。
见过的人脸,他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印象。若顾长安想寻之人他恰巧见过,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要寻的,应当是个老太太。”顾长安说。
况钟倒也没对他那个“应当”有异议,只是问:“可有画像?”
他问了,白七便递出一张纸:“长这个模样。”
纸上的老太太执着一支毛笔,花白的头发盘在脑后,正望着纸外的人微笑。
“这模样……”况钟沉思道,“这应当是回春堂的老太君啊。”
顾长安一喜:“回春堂是何地啊?听起来像是个药堂。”
“便是个药堂。”况钟笑道,“这家与盛家一般,都是几代行医的行家。只是他家自几十年起,就广收门徒、广开药堂,是以铺子开得比盛家更大些。便是你们杭州府,听闻都有他家的分号。”
况钟这样一说,顾长安终于想了起来:“盛三娘嫁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回春堂的少东家?”
“看来顾郎君也有些印象了,盛三娘嫁的便是这回春堂的少东家徐和曲。”
他们兜兜转转,竟都忘了盛三娘早已嫁人。杨指挥使分明与他报过盛三娘的夫家,他却完全忽略了去。
“我们现在便去盛家寻盛三娘!”
赶去盛家时,盛三娘正在家门口与父母惜别。
她是嫁出去的女儿,虽说依然在外行医,但到底归家时候少了。难得见一次,盛家父母都有些舍不得她。
那回春堂的徐和曲也赶了过来,正站在妻子身边,与盛家父母笑着说话。
顾长安与白七一去,几人都看了过来。
“猫老爷,老虎老爷!”
“您便是杭州府的猫老爷?”徐和曲面露惊色,“却没想到是这般漂亮的小郎君!”
便是漂亮似乎都已经不够形容了。这猫老爷与他身旁那位老虎老爷,端的是如日如月,令人见之惶然。
见顾长安拱手,徐和曲便拱手笑道:“都说两位老爷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和曲却未想过,尽是这般仙人模样。实在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徐郎君说笑了。”顾长安道,“我来此,是有个不情之请。”
“猫老爷请说。”
“我与白七爷,想去回春堂徐家拜访,却不知徐郎君、三娘子觉得如何?”
徐和曲不知前事,闻言便有些茫然。倒是盛三娘猜到一些,她连忙道:“猫老爷肯来回春堂,便是我们回春堂天大的福分。您尽管来,我们没有不方便的。”
她这般说尽,徐和曲也连忙道:“是极是极!猫老爷与老虎老爷尽管来,我们回春堂还有自己的药田,从种药到制药,都有人盯着。我们绝不做坑害老百姓的事情。”
盛三娘笑得不行:“猫老爷哪里能管你这些事。”
徐和曲就摸了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不是说猫老爷代天看人世么?我们好好行医,猫老爷见了,便也好与天上说说,好叫我们下辈子仍有缘分。”
盛三娘听得脸上发热,她冲着顾长安与白七屈了屈膝:“两位老爷若是想去,不若现在便与我们一同?”
“多谢三娘子,那我们便厚颜拜访了。”
回春堂徐家,与盛家同在一条大街上。只是两个大家庭一在街头,一在街尾,便是乘着牛车,也需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走到。
回徐家的路上,顾长安便与徐和曲攀谈起来。
徐和曲是个健谈的,许是一心还在想与猫老爷打好关系,下辈子好续个缘分。他对着顾长安,就差知而不言、言而不尽了。
“您说我祖父祖母啊?我祖父年轻时在边军里行医咧。现在这儿,”他说着,指了指胸口,“还有斗大一个疤。听说是我祖母日夜不眠地把他老人家拉扯回来的。”
“只是现在年纪大啦。身体不大好了,也就很少坐堂了。只是要是有个什么疑难杂症的,百姓们还是比较信他。其实我爹医术也不错,只是头发不够白,百姓们便觉得他医术不精。”
“我祖母啊?我祖母其实不会行医,吓到您了吧猫老爷?她真的不会哦。”徐和曲说来就笑,“便就是那个个不会行医的老太太,把我祖父救回来的哩。”
顾长安就温声问:“那你家老太太是做什么的?”
“她是举人家的女儿,听闻是我祖父救过自个儿的老丈人,才得娶了我祖母的。我祖母擅字,更擅画。她是最善画花草的读书人家的女儿。”
便也是这世上罕见的女儿了。
那做举人的爹爹不要她当别人家受苦操劳的妻子,也不以那种种戒律要求她。只教她读书习字,教她作诗绘画,教她此世间的一切大道理。
还鼓励一个女孩子,去山里,去田里,去那大雁逃离的北边,去见那些饥饿苦寒。
徐家老爷子求得举人家的女儿,也不想束缚她自由的灵魂。
彼时还年轻的徐老爷子,本就离了家,在山上寻药,便在山野行医。在海滨寻药,便也在海滨寻医。他与自己的妻子两个,走遍山川南北,走到那边陲之处,一扎根便是五六年。
等到边陲终于安稳,两个人才慢慢回到这天青水润的江南之中。
徐老爷子接手家中的药堂,开始广收门徒,坐堂行医。徐家老太太,便留在后宅里,她也没有打理后宅,而是开始构架自己的商业帝国。
“我祖母是最了不起的老太太。”徐和曲说着,露出了一点崇敬的笑容,“便是现在都满头花白了,也没停下来呢。”
徐家老太太还不知道自己的孙子在外替自己吹嘘。
她只是放下了笔,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只胖乎乎圆滚滚的小猫咪,和蔼地问道:“小猫,怎么跑到奶奶这里来了,你是谁养的小猫啊?”
那胖乎乎的小猫咪娇滴滴地“喵”了一声,走到老太太身边,依恋地蹭了蹭。
门外,归家的车队正缓缓止步。
顾长安问:“方便告诉我,你家老太太的闺名么?”
徐和曲毫无防备,笑容灿烂地说:“我奶奶娘家姓杨,听闻小名叫乐之。”
第126章 【一更】完成愿望就必须要走吗?
乐之……
君子乐胥, 受天之祜。
是个充满了爱意与期盼的好名字。
这位一生都在爱意中长大老去的老太太,此时正抱着猫坐在正厅里。她笑容和蔼地看着几个晚辈,温声道:“我说怎么会突然有猫儿来看我, 原来是我们三娘把猫老爷与老虎老爷给请来了。”
顾长安拱了拱手:“长安不请自来, 打扰您了。”
“不打扰。”杨老太太说,“这门开着, 便是迎接友人的。猫老爷与老虎老爷能来我徐家, 我开心还来不及。”
她爱不释手地摸着猫,有些不舍地说:“小猫儿,你家人来了,快回去吧。”
小森林趴在她身上,咂吧咂巴嘴,一个翻身, 将脑袋埋了起来。
杨老太太被它给逗笑了:“你这么大个猫猫了, 怎么能耍赖呢?”
“家里这小肥猫让您见笑了。”
“哪里肥咯?你勿要这样讲, 小猫听了多伤心的。”杨老太太说,“小猫儿只是毛发旺盛, 算不得肥的。”
“喵嗷~”小森林洋洋得意地叫了一声。
顾长安笑看它一眼, 倒也没有强要它回来, 而是说道:“徐郎君与我说,您在整理草药集,我能有幸一观么?”
“大郎, 去给猫老爷拿过来。”杨老太太和气地说,“那也是年轻时候的想法了。”
她年轻的时候, 跟着徐老爷子满世界行走, 眼见了太多的疾苦。与人类聚居, 还能请个大夫, 已经是幸运的事。
还有许多人住在山野里,住在海岩边,独独那么几户人,不识字,也求不了医。徐老爷子给他们开方,都没人识得。逼得徐老太爷只能漫山遍野的找合用的草药。
于是杨老太太便想,就将草药的模样画下来,交给那些山野的村民。
她本就最擅花草,这般想了,也就这般做了。渐渐地也就积累了许多张草药的稿子。等到徐老爷子回家坐诊、广收门徒,杨老太太就发现这样的草药集,更有用了。
许多的药童只识得常用的药材。少见的药物,只靠口传心授,并不太合适。相似的草药何其之多?他们行医之道,弄错一味药,害的不是自个儿,害的是患者的性命。
自那时起,杨老太太只要得了空,便也会画一些草药笺留给徐老爷子,让他带去给学生们讲学授课。
这一眨眼,几十年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儿孙们都能挺门立户了,学生们也四方游走行医了。她也老了,也没什么精力再处理外部事物,便又将那些草药笺翻了出来,准备查漏补缺,装订成册。再付印成书放在药堂之中。
只望往后学医之人,能按图索骥,少些困惑。
她名杨乐之,此生已饱受上天给予的福禄。便也想着以此百年之身,为这百姓家国,也做些什么。
“猫老爷,你也替我瞧瞧,看看我这老眼昏花的,可有哪里出了错。”杨老太太说,“这册子,可一个字也错不得。”
“我不擅识草药,但您若是信我。我便拿回杭州府去,让那边的医家们探讨研学。”顾长安道,“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