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了一场清晨的冷雨,溅入廊道内的雨珠还未被杂役打扫干净。
白园随同僚们退朝,一同去廊庑用朝食。她择了处僻静的位置坐下,看宫里的侍女正在给各位官员分羊肉和热饼。
“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荒唐,”忽得,一个耳熟的声音自身旁传来,“先前好歹是圣人亲自上朝,今儿可好,光一个太监站上头训话。”
白园转头瞧,发现是与自己在一处修史的同寅,只不过她负责的是“蛮夷来犯,凤泽帝御驾亲征”,而白园是接太白之变后的夏家六百人流放边陲。
“嘘,”旁边坐着的女子听闻,慌忙打了下说话人的胳膊,小声道,“你可真敢说,这朝堂内外哪里没有大监的眼线,也不怕掉脑袋。”
“大监、大监,这天下都要成九千岁的天下了。”话虽这么说,那人的声音却显而易见地弱了下去,转而不悦地撕开盘中的羊肉。“照这样下去,哪还有当年北击突厥的皇家风范。”
日子的确是一日不如一日,连盘里的羊肉都没以往的好了。白园听着,低下头,将手中的筷着并齐。
“可惜白泽帝无女,不然几位宰相也不会跑去崖州那个地方,将陆玖的子嗣迎回来。”他们还在谈今日的早朝,声音极小,白园听不真切。“皇家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小官能胡言乱语的。能把手上的东西做好,一家老小安康,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都这样讲了,倒不如说期望当年凤泽女帝的叁皇女没有病故,这样凤泽帝传位给叁皇女,叁皇女传位给白泽帝,免了白泽年间的大监临朝,说不准白泽帝还能有几个姐妹。亲王登基也比现在来得好。”
听到这里,白园忍不住插嘴:“这样细细说来,这内官临朝,还是从昭明朝开始的。”
她话音刚落,方才闲谈的众人纷纷偏头瞧她,大抵是嫌弃她听墙角的恶劣行径,又惊恐自己无意间的抱怨被她告发。
最先发话的女子见白园是同一处修史的史官,方才开口打圆场,嗔怪道:“你怎么回事,一顿饭把脑子吃空了?凤泽女帝忧心白泽帝年幼,不足以掌控朝堂,方才让长庚大监辅佐。可见大监临朝听证是有传统的。”
她这话又骤然说得大声起来,俨然是怕隔墙有耳,故意说出去给别人听的。
“是我糊涂了。”白园顺势说,眼睛往四周瞟了一圈。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昭明年的是是非非我们哪里晓得,凤泽女帝自有她的考量。只不过……”她拖长了尾音,说到这儿不愿再继续了。
白园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补全未说完全的话——只不过,宠信太监着实于大楚无益。
“文德帝君与南山公子都先凤泽女帝一步西行,害得宫中没有能坐镇的太上帝君,新帝年幼,不将大监长庚留下来辅佐,难道还拉去昭陵陪葬?”最先说话的女子出声反驳。
白园原先想笑她是因女帝征讨突厥的壮举,才对凤泽女帝格外维护,见不得旁人评判半句她的过错,而后转念细想,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突然觉得凤泽女帝是个念旧的人儿了,纵使后宫佳丽叁千,器重的不过那么几个男人。”白园笑着摇摇头,感慨道。“想吴王谋反、夏家流放那么大的事,翠微公子死后愣是将文德帝君迎了回来,不知气死了多少睡在女帝床畔的少年郎。”
她这句话说得有几分下流,惹得一桌人咯咯直笑。
几人用完朝食,在回史馆的路上,仍在说凤泽女帝念旧的事儿。屋檐的雨水浙浙沥沥流到地砖,靴底受潮,人也有些湿冷。
这几个分明是规规矩矩的史官,聊起似真似假的流言来,倒是与市井小民毫无差别,颇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意味。
一人道:“我外祖母曾于昭明年间在宫中做女官。我曾听她说,凤泽帝的后宫内有一位姓严的公子,乃绝色美人,自诩风流无双,一度受宠,能在凤塌之上酣睡至天明而不起身送驾,气得墙内的那些公子们一入夜就忙着收买圣上身边的女官,专门问圣人今夜幸何处,堵在半途奏琴,身上只穿一件月白色的轻衫……家里的玛瑙珠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然后呢?那位严公子如何了?”
“据说是某日不识好歹,冲撞了流云公子,结果被流云公子捉住打了一顿,扔湖里洗澡去了。”
“呶,什么流云公子,弃妃顾氏,封号都被夺了不知多少年。”另一人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当年边关战事就是他挑起来的。通敌卖国,按律当斩,死在战场上算便宜他的。”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男人罢了,顶多是赌气回了趟娘家……男人哪能懂朝堂上的事。”
“又哪个女人能受得了丈夫私自回娘家!更别说那会儿边关局势紧张,顾氏这么做,跟通敌叛国有什么两样?”反驳的声音大了些。“嫁出去的男儿泼出去的水,私自回娘家素来是大罪。顾氏就是个泼皮,屡屡顶撞女帝,若非为了稳定朝政,我想凤泽帝也不会纳这么个蛮子作公子。”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闭口。
白园忽得想起翠微公子在文德帝君离宫后,代行帝君之职,又在突厥叛乱前夕暴毙而亡,死因扑朔迷离。
“倘若顾氏果真是能将其他公子捉住打了一顿,扔进湖里去的蛮子,那翠微公子倒有可能真如民间所说,被顾氏毒害而亡。”白园缓缓道。
“这不能乱说,”其余诸位史官近乎异口同声。
过了一会儿,其中那个最敬仰凤泽女帝,又分外厌恶突厥人的史官开口:“女帝御驾亲征,突厥灭族,也算报应了……可惜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