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入刘弘基业的军帐前的一刻,李旭才从对方亲兵口中得知刘弘基也升为了郎将。“鹰扬郎将!我家将军被擢升为鹰扬郎将!”刘弘基的亲兵昂首挺胸,刻意把“鹰扬”两个字咬得极重。仿佛不如此,就无法显示出此职是大隋传统军制中的一级,比李旭那皇上独创的雄武郎将要正规甚多似的。
李旭谦和地笑了笑,没时间和这些新来的亲兵们计较。他和刘弘基之间的关系不需要靠彼此的职位来维系,在旭子心中,如果没有刘弘基当初的入门引荐和平时指点,他永远不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所以,刘弘基对他而言,既是兄长,又是老师和朋友。他这次送走钦差后就匆匆来拜访,目的就是在自己履新之前,听听刘大哥对自己的建议。毕竟刘弘基为人处事比他老练得多,并且对官场上的勾当也比他这个寒门子弟看得清楚。
然而刘弘基的表现却不像李旭期望的那么热情,接受了李旭的恭喜后,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就命人入帐献茶,给新荣升的雄武郎将贺喜。
“什么雄武郎将,还不是全靠着刘大哥的指点我才走到今天!”李旭摇了摇头,感慨地说道。
“不然,不然,仲坚贤弟武艺超群,才华横溢,即便当初没有刘某,早晚也一样会脱颖而出!”刘弘基向茶盏里添了一点精盐末,一边吹着水面上的杂质,一边敷衍。
他话中的冷淡意味即使是站在帐外的亲兵也能清楚感觉得到。李旭心里头也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哪里惹了刘弘基不痛快,但一时间却没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解释。赔了个笑脸,低声表白:“如果没有弘基兄提携,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亡命呢,怎有机会走入军中?至于脱颖而出,那更是一句笑话,军中武艺在我之上者比比皆是,如不是唐公大力举荐,我想这郎将的位子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头上!”
“你能这么想,就好!仲坚。今后你自立门户了,做什么事情莫忘了饮水思源!”刘弘基吹了口水沫,淡淡地回答。
一股冷冷的寒流在二人之间涌了起来,慢慢地充满整个军帐。李旭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想就此离开,心中又十分不甘。沉默了好半天,才再度从茶杯上抬起头,低声说道:“我怎么会忘记唐公和大哥的恩情,你也知道,我不是,不是那见利忘义……”
“那可不一定,时间久了,什么都会变!”刘弘基打断了李旭的话,放下茶盏,笑着观察对方脸上的表情。他看见旭子的笑容一丝丝慢慢冻结,心中感觉到了一丝丝针刺般的愉悦。
“刘大哥,莫非我不在护粮军中,大伙就不是兄弟了么?”李旭的嘴唇哆嗦着,满口都是血腥味道。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刘弘基的友谊,并且可能永远地失去了。去年这个时候,二人曾经为效忠唐公家族的事情产生过隔阂。但在转战辽东的那十几天里,血和汗水又将友情上面的裂痕粘合了起来。没想到,事实上,共同的血与汗水根本做不了粘合剂,它只是将裂痕掩盖住了,当疤痕落下后,任谁都能看到裂痕越来越深。
“仲坚贤弟前程远大,刘某怎能拖累于你。”刘弘基盯着李旭的脸,残忍地说道。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很冷,如同结了冰一样向下坠。坠得胸口和肋骨都开始发闷,但他不得不把话说清楚。旭子错了,他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歧途。自己必须让他得到些教训,否则他永远意识不到自己错在了哪里。
“在我眼中,弘基兄却永远如兄长!”李旭幽幽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解释。“我自问没做过什么愧对天地良心的事情。如果弘基兄觉得我才能有限,不配雄武郎将这个位子,不妨直说好了,你我兄弟一场,根本不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唐公对你有知遇之恩!”刘弘基将茶盏重重地磕在书案上,大声说道。李旭越是不服气,他心中越觉得窝火。自己是看中了这个小子的能力和品质才把他推荐给唐公,到头来却没成想养了一头白眼狼。
“我职位做得越高,越能更好地回报唐公。莫非刘兄所谓的报答,就是永远追随在唐公身后不成!”李旭也放下了茶盏,小声咆哮。
他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有东西在涌。但他克制着不让任何东西涌出来。没人能看到他的软弱,刘弘基也不能。三百多人的血已经教会了旭子坚强,即便别人认为他错了,他也毫不回头地按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两个刚荣升的郎将用血红的眼睛彼此对视着,仿佛两头即将跳起来的豹子。门外的亲兵知趣地掩上了帐帘,远远地跑开。在旁边冷嘲热讽的胆子他们有一些,大人物们若动了拳头,他们这些小亲兵还是躲远点好。
“你敢说你没求过其他人帮忙?”刘弘基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直勾勾地盯着李旭,仿佛已经看穿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虚伪。
“每次人家宴请,都是宴请我们两个。宇文述父子的确来过我的营帐,除了喝茶外,我没答应过他们任何事情!”李旭毫不畏惧地和刘弘基对视,嘴角上也浮现了同样的冷笑,“我记得你说过,朋友相交,贵在一个信字。你若信他,别人说什么你依然信他。你若自己心里生了疑…….”
这句话说得极其到位,刘弘基本来心里怒火中烧,听他这样一说,反倒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了。借着擦桌子上茶水的由头扭过头,沉默了半晌,才放缓了声音说道:“雄武郎将这个职位虽然是个临时生出来的缺儿,却也有很多人一直在盯着!如果没人帮你活动,即便你功劳再大,也不可能补到!”
李旭苦笑着摇头,“我又怎知道谁这么好心?放下圣旨,就急着赶来问你。谁知道你火气居然这么大!我的家底你知道,即便想活动,也没有那份钱财应手。如果是别人想拉拢我,何必不把我调入他麾下去。费这么大劲头替我谋了个天不收地不管的骁果营郎将,若是我事后反悔,他还能把我立刻搬下来?”
“也倒是”,刘弘基皱了皱眉头,表情在愤怒之外多出几分凝重,“以宇文家那两父子的行事风格,不把你握在手掌里不会放心。其他几位将军虽然爱才,但如此人才不能为其所用,他们何苦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费功夫?反正,你今后不在唐公麾下做事了,有什么事情,不再有人为你遮掩,自己好自为之吧!”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当个校尉。既没有大人物在上面遮风挡雨,又没朋友帮忙出谋划策,以我这点微末本事,恐怕用不了几天,就得被人给算计了。到时候是丢官罢职,还是发到岭南去捉象,谁知道呢!”李旭做出一脸苦相,可怜巴巴地说道。
他期待着刘弘基能给自己一个笑脸,虽然二人之间的友谊不可避免地淡了下去,他却依然留恋这缕曾经的温情。眼巴巴看了半晌,刘弘基才如其所愿转过头,苦笑了一下,说道:“也没那么难,你无根无基,一番苦是免不了吃的。如果事事都行得正,走得直,让人挑不出错来。再有一、两件明白的功劳摆在那,恐怕别人即使想把你搬下来也不好找理由!”
“弘基兄可否为小弟指点一二?”李旭强压住心中难过,趁机求教。这种感觉很屈辱,就像被人家打了耳光还要登门赔罪。但他不得不忍耐,旭子知道,如果今天自己忍不了刘弘基的冷落,日后其他人的耳光打上来,只会更狠,更重!
刘弘基心中没来由地一软,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这个要求。即使他清楚地知道,两个人之间的友谊永远回不到过去了,但放任着李旭被人当成靶子,他依然做不到。
“履新后,照例要拜会顶头上司。骁果营是皇上亲自下旨征募的,不属于任何一路行军,所以顶头上司就是兵部和皇上。”刘弘基听见自己的话就像在讲课,冷静,清楚,但不带一丝感情。“拜会顶头上司这关你不必做了,剩下的就是理顺营内关系,做到令行禁止。应征骁果的人大多不是良家子,里面以市井无赖、赘婿、逃奴和被赦免的罪囚居多,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对他们不但要施恩,还要学会立威。”
“刘大哥说的可是恩威并施?”李旭盯着水中的茶末,低声询问。他觉得自己特别像这些泡在热水里的碎叶子,翻滚起伏,没一刻是能由着自己。好不容易能安定了,也就被泡尽了味道,该向外泼了。
“但其中有些怀着封侯梦的大户子弟,你也不要慢待了。他们的身份也好分辩,从衣着举止上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的修养。”刘弘基喝了口茶,继续补充:“再有的就是低级军官,骁果营中会有将军们推荐去的军官,照例也给你留着很多空缺安插自己的人手。你可以多带些熟人过去,也免得到头来指挥大伙不动!”
“护粮军的弟兄,估计没几个愿意跟我走。大伙都想留在后方躲祸,对建功立业的事儿不感兴趣!”李旭摇头,苦笑。刘弘基能做到这步让他很满足,双方已经生分如此,他不能要求别人做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