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亮起来后,大隋将士打退了叛军的一次偷袭。杨玄感的人赶了一夜的路,有效地躲过了宇文述派在野外巡视的斥候,但是没跑过初秋的朝阳。于是,夜袭战变成了遭遇战,刚刚起床、睡眼惺忪的官兵冲出虎牢,和疲惫不堪的叛军打了个稀里糊涂。半个时辰后敌我双方主将发现谁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各自收兵。
赶来捋虎须的叛军有六万多,而此刻集结于虎牢关附近的隋军却高达三十五万众。既然麾下将士数量是来袭敌军的五倍,宇文述自然不会缩在关内等着敌军来攻。吃罢第一餐后,他再次调兵遣将,以水师大都督来护儿、武贲郎将陈棱二人所部兵马为左翼,以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侯将军赵孝才所部兵马为右翼,自己亲领中军,以宇文士及所部雄武营为后卫,出关邀战。
还有二十余万不在城内的援军,宇文述派人传令给掌兵的将领,命令他们迂回包抄,切断敌军退路,争取让李子雄有来无回。
叛军六万,随同宇文述出战的官军有十四万余。无论在装备还是人数上,大隋官军都没有战败的理由。
叛军以最传统的步兵方阵迎敌,除了站在最前方的数千悍卒外,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没有盔甲。但这支队伍的士气显然比李密、韩世萼所带那支人马略高,军容也很齐整。几千面颜色杂七杂八的战旗呼呼啦啦在晨风中飘荡,看上去竟然有一种决然的气势。而那些手持竹钎、木棒的农夫,也能于数倍于己的敌军面前巍然而立,丝毫没有畏缩的迹象。
“这回率军赶来的敌将是个真正懂得用兵的家伙!”宇文士及听见自己的身后有人在低声议论。这句话非常有见地,他回过头去,试图和对方聊上几句,却看到几双略带畏惧的目光。
崔潜、慕容罗、李孟尝,这些曾经拍着他的肩膀,笑他长得像个小白脸的家伙见到监军回头,立刻闭上嘴巴,昂首挺胸。他们在努力对上司表达一种尊敬,但此刻在几人身上表现表现出来的尊敬却冷得像冰。宇文士及觉得自己的嘴巴里泛起了苦味,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向来以伶牙俐齿著称的他难得地沉默了一回,笑了笑,将头慢慢扭开,看向与自己并络而立的旭子。
在对方脸上,他看到的是别样的专注与镇定。“他在观察敌军!没被昨天的晚宴影响!”宇文士及松了一口气,觉得一夜未睡所后的身躯疲惫不堪,双腿也软软的,几乎夹不住战马的鞍子。
三次试探性互相射击后,敌我双方彼此相隔着两百五十步各自稳住阵脚。这差不多是普通步弓所能到达的极限距离,羽箭到此,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双方中有能力挽四石弓的超强角色,在如此远的距离外,他也不能保证射中目标。
战鼓声和骂声紧跟着在双方的军阵中响起,震耳欲聋。据说,这样做可以增加自己一方的士气,打击敌军的信心。可宇文士及从来不这么认为,除了土匪外,没有任何一名将军会告诉他自己的部下大伙所从事的战斗是要受人唾弃的恶行。双方都会认为自己是正义的,至于到底谁是谁非,要等其中一方倒下后才能清楚。
果然,在嘈杂的叫骂声中,宇文士及分辩出了“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等语句。而自己这边,则还以“叛贼!”“恶棍!”“勾结高丽,不得好死!”等评价。随着骂声的增大,鼓声也越来越激越,仿佛无形的刀尖,在半空中你来我往。
此刻最安静的地方反而是双方的帅旗之下。两位主将和双方的核心幕僚都没参与骂战,他们只是跨坐在战马上,气定神闲地倾听对方在言辞上的创新。
“爹在寻找对方的破绽。敌军主将显然抱得是同样的心思!”宇文士及猛然领悟到了双方主将的真正目的。他立刻习惯性地扭过头,试图把这个发现与旭子分享。却发现旭子已经不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了,雄武营的将旗下,只有张秀抱着一堆令旗,睡眼惺忪地在那里发呆。
发现宇文士及望过来,张秀赶紧打起精神,目光轻轻地向本军侧前方挑了挑。宇文士及顺着张秀的示意看去,发现李旭正骑着黑风,缓缓地围着自家弟兄巡视。王七斤、李安远、吴动,秦纲、秦行师,这些级别不同的雄武营核心将领被他一一叫出来,在耳边吩咐几句,又快速地跑回了本队。
“这傻小子要干什么?难道要主动请战么?”宇文士及惊诧地想。
因为受伤太多,旭子的身体被随军郎中孙晋包得尽是药布,短时间内已经无法再穿上那身黑色铁甲。所以他今天穿得只是一幅大号的软皮甲,胳膊、大腿、后背、前胸等处鼓鼓囊囊地,看上去甚为滑稽。这种装束的旭子如果率先冲锋,显然等于去给对方的弓箭手提供标靶。而宇文士及知道自己的父亲肯定会非常高兴地答应旭子的请战要求,悄悄地替宇文家将这块绊脚石拿掉。他策动战马追上去,准备制止旭子的鲁莽行为,才跑出几步,突然看见李旭将黑刀高高地举起来,然后重重地挥落。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雄武营的核心将领们齐声高呼。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雄武营三万将士以同样的节奏发出一声呐喊。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呐喊声以雄武营为中心,波浪般向外传开。没有花样,没有变化,永远是简简单单地一句。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胜过万语千言,盖住两军之间的喧嚣,压住鼓声,一字不落地撞破叛军将士的耳鼓。
这是宇文士及在黎阳守卫之战中的发明的花样,李旭照搬到虎牢关下来打击敌军,依旧见效。叛军的喊声很快软了下去,就连鼓声也跟着失去了力道。老将军宇文述非常擅长把握机会,轻轻对传令兵吩咐了几句。很快,中军的战鼓开始主动与雄武弟兄们的呐喊声相配合,伴着雷鸣般的鼓声,十余万将士齐声吼出同一句诺言。
“只追主谋,协从不问!”山崩海啸的声音冲击着叛军,冲得很多人脸色发白,持兵器的手也跟着不断颤抖。
历代朝廷的律法中,谋反都是抄家灭族的罪。叛军将士无论是自愿的也好,被胁迫加入的也罢,除了少数家族势力极其庞大者,其他人从拿起刀的第一天起,都明白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杨玄感、李密在日常训练中,跟大伙反复强调的也是这一点。要么建立新朝廷,封侯拜将,要么战死,想再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平安日子,却是门儿也没有。
而今天,却有人对他们说战败后还有活路。虽然这个承诺很可能是一时敷衍,却依然让对前途渐渐感到绝望的叛军将士看到了一条出路。
虽然,这条出路没任何荣耀。
“别听他们的,他们在撒谎!”叛军的主将李子雄无法承受军心动摇的风险,不得不亲自冲到阵外,鼓舞自家兵马的士气。此人年龄至少五十余,胸前飘洒着一缕雪白的胡子。一边纵马在自家弟兄面前往来驰骋,他一边厉声怒吼,“别信他们,他们撒谎! 今天要么战胜,要么战死。要死咱们也死在自己家门口,好过去辽东送命!”
“要么战胜,要么战死。宁死河南,不去辽东!”老将军的亲兵簌拥着他,用微弱的声音和三十万人的呐喊对抗。
几十人发出的呼声很单薄,却如一缕阳光穿透了云雾。生存的希望在叛军将士眼中再度破灭,他们再度握紧了手中兵器,义愤填膺。辽东,那是一个地狱般的场所,虽然市井中不乏愿意去那里博取功名的无赖儿郎。但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那却意味着一去永不回头。
“宁死河南,不去辽东!”有人高举着木棒,随着那名老将军呐喊,渐渐的,加入者越来越多,几千人,几万人,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菜刀,铁叉,木棒。这一刻,他们不是叛贼,他们只是一群冒险求生者,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在自己祖父、父亲开拓并耕耘出来的土地上,卑微地活下去。
如果死了,也是死在祖先身边,灵魂在夜里可以与家园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