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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全书 > 综合其它 > 隋乱 > 第四章 干城(7)
  火光照耀下,从始毕可汗刀尖上甩落的血珠分外妖艳。“咯,咯,咯!”阿史那却禺捂住自己的喉咙,瞪大眼睛。他不敢相信始毕可汗居然毫无情由地向自己痛下杀手,自己已经没有兵,没有了领地,对大汗毫无威胁了呀……在目光溃散之前,他看见了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嗣兄弟同样诧异的双眼,心头一松,仰面朝天栽倒于河滩上。
  感到诧异的远不止是俟利弗和咄苾嗣两兄弟,其他突厥贵胄也刹那间脸色变得雪白。按辈分,阿史那却禺是始毕可汗的亲叔叔,虽然阿史那家族中为了争夺汗位,父子反目成仇的先例屡见不鲜。但那都是在双方势均力敌,一方对另一方有极大威胁的情况下才发生的。像却禺这种既没有实力,对大汗态度又恭顺的长辈,始毕可汗应该对他表示最基本的尊重才对!
  不是因为同情却禺的遭遇,而是始毕的做法违背了最基本的规则。这规则涉及到所有人的安全,不由得大伙不心惊。转眼之后,贵胄们脸上的震惊就变成了愤怒,进而发出了鼓噪。
  “大汗,却禺梅禄犯了什么罪,要劳您亲自对他下手?”第一个出来问话的是阿史那莫贺,家族中,他的辈分和却禺相同,因此难免兔死狐悲。
  始毕可汗不想回答莫贺的话,与却禺一样,莫贺在家族看不见的争斗中也失去了领地和部众。阿史那家族之所以养着他,是希望借鉴这些老狼的经验。却不是留下他来置疑大汗的威严。
  “大汗,却禺纵有不赦之过,您也应该把他交给族人共同审理。怎能一言不合即拔刀相向!”见始毕对莫贺满脸轻蔑,阿史那乌亦拉,阿史那牙地蛮也拥上来质问。
  阿史那亦贺,阿史那德云,阿史那嘉勃,陆续围了上来,掌心皆握住了刀柄。他们都是始毕的嫡系部将,但此刻却站在了始毕的面前。
  狼群也有狼群的规则,当年迈的老狼对狼王表示屈服,并露出自己毫无防备的腹部时,即便再凶暴的狼王,都不能向老狼展露牙齿。否则,它就要面对群狼的愤怒。
  “他向敌人出卖了咱们撤退的行踪!”看到群情激愤,始毕可汗也很后悔自己挥刀之前有些欠考虑,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他只能咬着牙硬扛。“两万多兄弟尸骨无存,就是因为却禺贪图汉人的财货,把行动路线告诉了对方!我不杀他,无法给弟兄们交代!”
  这个时候,始毕可汗自知不能再牵扯阿史那骨托鲁,否则只会让自己的作为越看越像找借口倾轧同族。但阿史那却禺私通敌军这条罪名显然无法令人信服,包括阿史那俟利弗,这个缺心眼的家伙居然顺口抗议道:“可却禺叔已经对着长生天发下雷誓了,大汗是不是冤枉了他!”
  草原上树木相对稀少,因此每年风暴来时,总会有牲畜或人被闪电劈中。牧人们无法解释其中缘由,所以都认为被雷劈中,是长生天给降下的惩罚。久而久之,雷誓便成了上致王族,下致普通牧人最看重的誓言。阿史那却禺刚才发誓如果自己曾经背叛大汗,就会遭天打雷劈。在很多贵胄眼里,已经等于证明了他的清白。而始毕可汗在明知对方清白的情况下还动手行凶,纵有一万条理由也无法令人接受。
  “马上就冬天了,怎么可能打雷!等到明年春天,我早被他用阴谋害死了!”始毕用力瞪了自己的傻瓜弟弟一眼,怒喝。
  说来也怪,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沿着河面居然传来了隐隐的惊雷之声。不太清晰,但由远及近,夹杂在夜风之间,震动得远处的水波都微微颤动。
  “上马!”阿史那咄苾嗣扯着嗓子狂喊了一句。这次他的小聪明绝对用正了地方。不是雷声,那是万马奔腾的声音,沿着河道,正有一支人数庞大的骑兵快速冲过来。
  “上马,整队,整队!”大小特勤、伯克们再也顾不上和始毕可汗争论却禺是否该死了,狂喊着跳上坐骑。他们的动作明显比平素慢,两条腿和整个后背都好像不是自己的,酸酸地用不上力道。
  “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犹如孤狼的悲啼,突然在河畔响起,声声带着绝望。
  很多突厥士卒还蹲在水边清洗身上的焦痕,也有人正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猛然听见来自大汗身边的号角声,很多人本能地向起站。身体稍一动,立刻感到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有毒!”无数突厥武士大喊。“汉人在水里下了毒!”有人不顾耳边炸响的号角声,蹲在地上用手指扣住嗓子眼,大吐特吐。河水中有毒,吹过来的风有毒,身边的树木,干枯的野草都有毒,刹那间,武士们惊惶失措,乱成一团。
  恐慌比毒药还致命,就在武士们手足无措之时。羽箭从夜空中射了过来,箭头上带着点点星光,仿佛无数不甘心的灵魂。当星光破碎之后,惨叫声骤然而起。人群最外围的部族武士就像被雹子打了的庄稼般倒了下去,血流成河。
  “老毒蛇的建议对,不该休息!”始毕可汗突然开始后悔。在这么宽,水流如此急的一条河里投毒,那得准备多少大车毒药?没有人中毒,大伙头昏脚软的原因是先前跑得太急,后来停下得又太突然。但是他没法办法将自己的分析传递给全军,武士们已经乱了,他们眼中不再有号令,不再有大汗,不再有狼子狼孙的尊严。
  这一刻,他们只想活下去,用尽所有手段活下去。已经跳上战马的将领和贵胄们不顾始毕可汗的愤怒,用鞭子狂抽坐骑。没有力气上马的士兵们则拉着牲口的缰绳跌跌撞撞向北跑。雷鸣般的马蹄声和羽箭都来自南边,。因此,只有向北,只有向北才能逃得生天!
  “呜呜――呜呜――呜呜!”始毕可汗终于听到了敌军的号角声,龙吟虎啸般,穿透所有黑暗。不光是正南方,西南,正西,西北,除了河面方向一级沿河向北,其他各方位都传来了进攻的号角声。有的雄浑,有的高亢,有的绵长而有力,有的短促而激越。黑夜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向突厥武士发起进攻,连星光下的远山和脚边的河面好像也动了起来,化作愤怒的洪流,加入这复仇之战。
  始毕可汗知道大势去矣,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再有机会将武士们组织起来。被亲卫们七手八脚地抬上坐骑后,他也加入了逃亡者的队伍,再顾不上家族的荣誉和大汗的尊严。
  一哨骑兵从侧翼夹过来,边跑,边放出羽箭。黑暗中不断有人落马,在这种被动挨打形势下,突厥人伤亡极其巨大。很多牧人并不是被对方射死,而是不小心被受伤的坐骑摔到地上,然后被后背冲过来的自己人活活踩死。但马背上的武士不敢迎战,只顾跟在始毕可汗身后,逃,一味地逃。
  始毕可汗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呼吸困难。他身边的侍卫摔下马背者不多,但每隔数息,总有一支冷箭突然而来,放倒其中一个。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头无助的傻狍子,而对手则是一群老练到极点的狼。借着黑暗的掩护,扑上,咬死其中一个。然后退入黑暗,再等待下一个机会。
  身后的哀嚎和**声此起彼伏,始毕却丝毫不敢回头。在数万武士的保护下,他才是突厥的大汗。失去了大军的保护,他什么也不是。另一队骑兵斜刺靠过来,露出“牙齿”,始毕大声求救,十几个忠勇的侍卫硬着头皮上前,堵住对方的去路。来人先是放箭,然后藏弓挥刀。动作干净利落,顷刻之间就将十几个侍卫击落于马下。
  侍卫们用生命为始毕赢得了时间,他用力打了坐骑两鞭子,在千军一发之际从攻击者身边冲了过去。然后,他听见了有人落水的声音,听见了自己麾下的武士在大声求饶。听见懦弱的哭声,绝望的叫喊。
  “撤开,撤开!保持队形,不要缠斗!”下一刻,始毕可汗听见了一名青年人的呼喊。声音还略带青涩,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随后,这个声音便被乱哄哄的马蹄声所淹没,大队大队的部族武士从背后跟了上来,重新把始毕包裹在中央,夹着他一道逃命。
  “这好像是我们突厥人的战术!”猛然间,始毕可汗意识到了这一点。突厥狼骑对付比自己人数多的敌军时,总是采用这种反复骚扰,寻找敌军破绽,然后给以致命一击的战术。如果与敌军相距太近,他们就会快速躲开,减少自身伤亡,并伺机发动下一轮进攻。
  下一轮进攻很快就开始了,还是那个年青人在指挥。所有的角声都在配合着他的命令。始毕可汗知道自己和敌军主将近在咫尺,也知道如果自己整顿身边的人迎上去,可能会创造奇迹。但他没有创造奇迹的勇气,周围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部族武士也不会听从指挥。在敌人又冲进他的队伍,将数百条生命掠走之前,他能做的只是一件事,猛然回头,看清楚敌军将领的脸。
  那是一张非常年青的面孔,连胡子都没有。笑容热忱,目光冷酷。仿佛也看见了始毕可汗,此人居然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弯弓搭箭,一箭射了过来。
  羽箭来得非常急,并且预先算清楚了始毕的马速以及河边的风向。从来没有一刻,始毕觉得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在马背上扭转身体,挥动弯刀去磕那支箭,刀刃只来得及将箭杆碰得歪了歪,然后耳边就听见了一声闷响。
  “噗!”是破甲锥穿透障碍刺进肉里的声音。始毕扔下了刀,捂住胸口上箭杆。他感到撕心裂肺地痛,同时感到了自己的魂魄正试图从伤口处向外逃。他看见身边的卫士被敌人向割草一一样砍翻,看见压过来的敌人将自己一方的武士活活逼进河里,然后连人带马一并被激流带走。
  冲进到始毕身边的是另一名全身漆黑的中原将领,身上穿的不是常见那种大隋铠甲,手中兵器也不是常见的大隋横刀。此人身材不高,有些瘦,但下手极其狠辣。一刀一个,将始毕身边的侍卫砍倒了三、四名。在人群中硬砍开一条通道后,他弃身边的对手于不顾。只管紧夹马腹,流星般向始毕冲来。
  “护驾!”始毕可汗大叫。手中没有武士,他能用的只有一条马缰绳。而穿透两层皮甲的羽箭仿佛有生命般,还在不停地向肉里钻。拼命咬紧牙关,始毕用力一扯,将破甲锥从自己的胸口拔了出来。他感到一阵阵眩晕,同时庆幸自己还没有死,手握箭杆,去抵挡即将砍过来的长刀。
  黑甲将领微微发出一声冷笑,将长刀举过了头顶。
  “君集,放过他!”年青将领的声音听在始毕耳朵里如同天籁,几乎是在生死边缘的那一瞬间及时地传了过来。听到命令,已经追到始毕马后的那名黑甲将领猛然拨转马头,如疯虎一般在逃命的人群中左砍右剁,撕开了一条血口子,快速冲了出去。身后留下五、六匹失去主人的坐骑。
  始毕知道自己能活着回到草原了,不是因为长生天保佑,而是因为那名来自中原的年青人不想杀自己。至于对方为什么不想杀自己的原因,他在痛昏过去之前也想得很清楚。是因为对方不希望草原强大,希望看到阿史那家族的两个头狼互相博杀。
  “好个狠毒的年青人!”始毕恨恨地骂了一句,伏在马鞍上,被人群协裹着继续前行。耳畔传来的哭喊声渐渐衰弱,渐渐飘散,恶梦一般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