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之战如火如荼,亲征的君王在战事没有结束之前却是突然南巡,不但是让中枢措手不及,南边亦是一阵惊愕。
不知道多少人在调查南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竟然让刘彦放下正在进行的亲征突然南下,他们用尽渠道调查却无法有什么发现,对于刘彦突然南下找不到答案。
桓温在长江以南进行清洗,人亡家破的世家多不胜数。原先的四大门阀,也随着汉国将南边各州郡纳入治下而不再具有之前的势力,其中以王氏遭受的打击最为严重。
刘彦登陆京口的消息是在十天后传到会稽的山阴,这里是王氏从琅琊临沂南迁之后选择的祖宅之地,祖庙就是设立此处,也预示着王氏的那些族老是长期坐镇。
山阴并不是一个多么出名的地方,以会稽的整体的多山地形而言,再看山阴本身的名字,就是一个多山的地区。
有人对王氏选择山阴作为新的卧榻之地有一种猜测,说那边是多山地形有利布置防御,王氏是担忧胡虏南下才会选择那里。
一般多山的地区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山多就无法开辟出太多的良田,没有足够多的粮食就无法壮大一个家族,问题是王氏选择山阴作为“老巢”,可没有忘记在其余地区,像是建康以东的那一片沃野,将近四十万亩良田中就有王氏的二十万亩。
当然,东晋小朝廷灭亡了,汉国对所有土地进行归纳,不管之前哪个家族拥有多少田产,后面都是进行重新丈量与分配,被剿灭的世家也就那样,没有被灭的世家是得到了财帛上面的补偿,王氏在建康以东的田亩也就保存下来两千亩。
王氏和褚氏是抵抗汉军南下的主力,相关抵抗人员会有各自的惩罚,家族必然也是要遭受牵连。
王氏在清算中仅是保留下来八千亩田地,其余商铺、作坊、矿山等等存留不到百分之十,本来的十多万奴仆更是一个不少地被解放,搞得习惯被人伺候的王氏成员因为生活无法自理差点搞出被饿死的事情。
虽说家产损失惨重,但是王氏的核心嫡系却没有死多少人,那批精华子弟很侥幸地一个没死,多少是让王氏在悲痛之中存有安慰,认为只要家族的精华子弟健在,就还有再次崛起的希望。
从王与马共天下,到后面王氏被联合打压却依然是南方第一门阀,东晋小朝廷没有灭亡前的滋润,到东晋小朝廷灭亡之后的打落凡尘,不光是汉国不允许那么一个大家族势力的存在,之前被王氏欺压的人也没有少落井下石。
处境堪忧的王氏很聪明地进行了收缩,重要的家族成员是集中在山阴祖宅,其中就包括已经四十五岁的王羲之。
王羲之是王氏的王旷一脉,王旷是在“衣冠南渡”之前就逝世,乃兄王籍之是在其父逝世后的第二年也辞世。他们这一脉事实上最年长的也就是王羲之本人,他却是有七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现在,王羲之是背手站在屋檐之下,遥看远处的朦胧青山。他的妻子郗璿以及二子、三子在搬动一些粟,另外的儿子和女儿是在庭院旁边的亭子里面读书写字。
粟是会稽这边的主要农作物,长相与稻很相似,却是一种颗粒小的食物,其实就是现代的小米。
不是说了吗?王氏的奴仆都被强制解放,没有搞明白会不会被赶尽杀绝之前,王氏的族长主张韬光养晦……另一个更明白的说法就是夹紧尾巴做人,也就没有再招奴仆,导致什么活都需要家族成员自己来干。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从庭院外传来,紧闭的板门被拍击。
“逸少。”王荟也不管开门之后在行礼的王涣之,看到屋檐下的王羲之直接走过去,说道:“紧急族会,快随我来。”
王荟是王导的第六子,是南方有名的书法家,是王羲之的同族兄长,原先是东晋小朝廷的尚书兼领中护军。
王羲之是在保持行礼的姿势中被王荟拉着走。
王荟一边走一边说:“大王亲自巡幸江南了。”
王羲之听后讶异道:“燕国已灭?”
南方世家遭受了严重的打击,不但是王氏,连带王氏交好的那些世家也基本一样,原先的四大门阀只有桓氏、庾氏、谢氏还算是保存下了元气。
王氏现在是十足十的落魄,不想引起猜忌也没有与外界主动联系,刘彦登陆京口的十天后才由留在建康的旁支紧急传回消息。
“燕国并不弱,听闻倾全国之力征兵四十余万,该是没有那么快被灭。”王荟很清楚家族现在消息闭塞得很,说的是自己的猜测:“不过看大王从燕地离开,燕国怕是没有挽天倾之力了。”
“可用不得挽天倾这个词。”王羲之一板一眼地说:“我等现在是汉人。”
家族开会必然是选择祖庙,王荟与王羲之算是到得比较晚,来时祖庙已经满是人,叔公辈的族老坐在摆放内祖宗牌位香台的下方,主位却是空着。
王荟与王羲之是同一辈分,就是支脉不同,哪怕是私下交好在开族会的时候也不能随意坐,是应该按每一支脉该待的位置坐下,进来后也就分开。
人挺多,祖庙主室之内却是显得很安静,倒是外面那些小辈哪怕是压低声音交谈,说话的人多了就会显得有些喧闹,不知道是谁出现才让那些小辈老实下来。
王氏在王导那一代走的是文武兼修,有文化的同时也不缺武勇,后面是因为锋芒太盛,搞出了“王与马共天下”的事,不得不进行自我压制,像是王羲之这一代的子弟就偏向于文化,只有一些不重要的旁支往培养武勇方向栽培。
能够进入摆放祖宗牌位主室的嫡系子弟,看去一个又一个显得文质彬彬,因为有太多的人曾经位高权重更不缺少斯文又有威严的人。
要是看王氏子弟的质量,真不像是一个衰败的家族,可很多时候并不因为家族子弟优秀就能兴旺,比如遭遇到了统治者的打压。
目前王恬是王氏的族长,他出现后让所有人站起来并目光注视过去。他进入室内之后,是先到祖宗牌位那边跪拜行礼,起身站起来走到自己主位屈膝跪坐才示意众人坐下。
“家族不幸,以致如今戚戚,愧疚于先人。”王恬已经很苍老,经过一连串的打击身体也不太好,说话不但沙哑且中气不足:“为今之计,为家族复兴,唯有效力于大王。”
没人吭声,王氏会变成现在这模样,不就是因为力主抗击汉军南下吗?站在身为东晋小朝廷臣子的立场,他们抗击汉军自然没有什么错,错的只是作为失败的一方。
“大王仁慈,仅是处置参与之人,并未祸及亲族。处置财产,非独有我王氏,众人可心安。”王恬不是在说一些什么隔空拍马屁的话,现在每个家族基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脑子坏了才会有人祸害自己的家族。他扫视着众人,又说:“大王南下巡幸,未离建康而去,你等可有建言?”
王劭是王氏族老之一,与王恬是同一支脉的兄弟。他性格相对要开朗向上,也就首先开口:“大王此番南巡必是宣威与安抚。桓温大举杀戮,大王的威严已经足够,雷霆之后便是雨露,此为帝王之术。”
要是掰开了直说,那就是南方杀人已经杀得够多了,恐怖已经足够恐怖,汉国的统治阶层是时候来洒下甜枣,既是安抚社会安定恢复生产,也是到了收拢有用之才的时候。
不得不说的是,哪怕王氏现在足够惨,可是他们的底蕴还是有,其中最珍贵的莫过于知识带来的价值,可以根据汉国的局势发展来进行推演,发现刘彦在接下来必定需要让国家进入修生养息的阶段。
国是由众多的家汇集而成,不去纠结先有家才有国那种无法扯清的事情,既然一个国有那么多的家,又怎么能够缺少管理者。
谁都想成为国家管理阶层的一份子,但又不是谁都能成为其中一员,掌握知识就是一个前提,那么以现如今知识的传播而言,世家天然上就有成为管理者一员的优势,随后才是世家眼中那些同样有一定文化传承的寒门,至于目不识丁的百姓只能靠边站。
“敬伦是明白人。”王恬不断颔首,一边说:“此番便由你带队,选出族中的良才,前去建康。”
王劭站起来躬身行礼,很慎重地说:“不会辜负族长厚望。”
下一刻是室内的所有人都站起来,却是对王劭行礼。
族会开到这里已经结束,王恬独留下王劭进行谈话,等王劭出去的时候是一脸的悲伤以及沉重。
王劭还是清楚家族的侄子辈哪些是人才,很快就选出了一批人。他后面是专门找王羲之,一见面就说:“孙绰特地来山阴,逸少不可怠慢了。”
孙绰与王羲之是好友,他在东晋小朝廷灭亡之后当了一段时间的俘虏,后面却是被放了。与之同样做俘虏的很多世家子弟,很少有他一样的幸运儿,一些是直接被砍掉脑袋,不少还处于被关押状态。
王羲之是在隔天见到孙绰,两人见面之后少不得是一阵唏嘘。
“兴公因何特地前来?”王羲之没有从孙绰那里看到颓废,相反是能看出有些兴奋。
孙绰张了张嘴,似乎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此刻内心的复杂,有那么一小会之后才说:“绰……是携带王命而来。”
王羲之性格寡淡,听了没有什么特别举动。他看了看已经“路过”门外至少七次的王凝之,眉头就皱了起来。
“此番前来,沿途护送绰的是百名军士。”孙绰很认真地说完这句话,停下来看王羲之的反应,才接着说:“王上闻逸少乃不可多得之贤才,特遣军士来请。”
王凝之一直路过,就是要将孙绰来的规格禀告王羲之,问题是没有找到机会。
刘彦特地邀请王羲之?这个说法一点都没有错,规格上面还显得非常礼遇。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想要见一见王羲之这位书圣,除了满足自己见历史名人的爱好之外,与汉国接下来的文教兴盛也脱不开关系。
汉国会是一台不会停止的战争机器,可是也不能没有文化,文人无法开疆拓土,可是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绝不是可有可无,相反重要性还很重要。
一个武力强盛的国家很可怕,但只有武力绝对不行,还需要国家与民族有自己的精神,文化就是用来塑造精神。
除开精神之外,文化还是一个民族必须有的底蕴,华夏苗裔能够几度沉沦又重新复兴,不就是因为族裔有着相同的文化,又用文化去融合了落后的文明?才使得同一族裔不管再怎么时过境迁,都能有紧密在一起繁衍下去的基础?
王羲之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开口却是说:“难道羲之的名声现在才传到王上的耳中,之前……”
不是王羲之自负,他自己的理解是,长江南北不闻己名的人都是山野村夫,但凡是有些格调的人都该知道自己的大名,刘彦不应该到现在才知道自己。
“……”孙绰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说:“王上崛起于长广,年年月月岁岁暮暮朝朝皆与胡虏交锋……大汉不得不偏重军事,于文事上面……。”
王羲之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如今大汉即将一统天下,王上必是发觉文事的重要。”孙绰很是振奋地说:“我辈不擅征战疆场,却是胸有经书千万。王上开始注重文事,乃是我等之幸。”
文化人说话就是麻烦,其实孙绰的意思很简单,南方各家族被打击惨了,汉国的军事集团和利益阶层早就有一大批人,他们想要重新崛起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难得刘彦开始将目光注视到南方的俊才身上,孙绰只差哀求王羲之和另外的那些弟兄们别摆谱,该是好好想想怎么能抱住那只大粗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