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别也望着对方。
其实此时出现在这里的陛下并没有穿着龙袍,当然也有可能他只是派出了自己的一个替身,反正方别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陛下,就算说来了一位假陛下,方别也很难第一时间发现什么端倪。
但是方别相信这位陛下是真的。
因为对方说的实在太多了。
他提出的建议也让方别真的有些心动。
并不是为了蜂王的位置而心动,而是为了这整整一屋的武功秘籍。
天禄帝愿意和自己在这里见面,其实诚意真的非常足。
所有为帝王者,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非凡之处,而眼前的这位陛下,即使从古到今的许多皇帝之中,他都算得上杰出。
只是他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把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上。
如果一个皇帝只剩下了自己的一己之私,那么就有点太可怕了。
“陛下。”方别抬头望着天禄帝,轻轻说道:“您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吗?”
“朕当然不知道。”天禄帝坦然说道:“不过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在七岁之前的资料是完全的空白,按照何萍的报告,你是她从江西的洪水中救出来的孩子。”
“再往前的所有资料之中,已经完全被那场洪水给抹去,并不知道你的家人与身世。”
“而在往后,最初你并没有展现出来什么天赋,毕竟蜂巢之中,从来都不缺乏天赋异禀的少年,我们也乐于将这些有潜质的孩子找出来再加以培养,毕竟只要给他们时间,他们就能够成长为非常出色的工具。”
但是方别并不在最初那些筛选范围之内,当然这或许就是何萍教导他过慧易折的原因。
而何萍自己,很明显出于种种原因,她就在这个工具的范围之内。
“如果说你真的有什么特殊,那么你最大的特殊就是被她所收养的人。”天禄帝继续说道。
那个她,当然就是何萍。
方别望着天禄帝,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听一个皇帝讲故事这样的待遇过于奢侈,不过既然天禄帝愿意讲,那么方别肯定是一万个愿意去听。
“何萍本身就是一个惊异之人。”天禄帝继续说道。
“当然,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并且随着她的成长,她也变得越来越出色起来,以至于后来引起了我的注意,毕竟蜂巢中的玉蜂,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有人可以获得的殊荣。”
“但是。”天禄帝叹了口气:“她却令我很失望。”
“为什么失望?”方别问道。
他其实知道。
知道天禄帝为什么说何萍让他失望。
但是就算知道,这个问也要问出来,不仅是出于捧哏的角度,更是因为他需要天禄帝说出那个失望的原因。
“因为她想退出。”天禄帝看着方别说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主意,一个合格的工具是不应该有退让的想法的。”
“就好像那一天在江南,明明拥有杀死秦的实力的她,却输给了那个男人。”
“她的剑本应该是一往无前的锋利,但是却因为你,这把剑慢慢变钝了。”
天禄帝不缓不慢地说道。
“那是因为她的死陛下本身就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方别望着天禄帝平静说道。
“我还是会放在心上的,因为损失掉一件好用的工具还是会很心疼的,尤其是暂时找不到工具的替代品的话。”天禄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如果这件工具在合适的时候起到了合适的作用,那么即使真的损失了,也会感觉各得其所。”
天禄帝望着方别:“我现在可以确定,你毁了我的这件工具。”
“一件足够忠诚又足够好用的工具。”
方别笑了笑:“其实很早之前,我就看到了萍姐身后的黑暗。”
“她从来没有想过反抗,顶多是偶尔会有一些逃避的想法。”
“你知道吗?”方别看着天禄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最担心的就是最终会走向彼此的对立面,到了那个时候,面对我的萍姐,她的剑能否有曾经的那样锋利,而我则该如何面对这几乎是我唯一家人的姐姐。”
“这一切我们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天禄帝看着方别,没有开口说话。
或者他在等待方别接下来的话语。
所以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竟然有了短暂的沉默。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方别的叹息。
“所以其实很久以来,我就知道,我所要面对的敌人,强大到不可思议。”
“但是我偏偏又要必须面对这个敌人,因为如果不尝试对抗的话,我的萍姐只会是对方的提线木偶。”
“但是你确实做出了尝试。”天禄帝看着方别说道。
方别微妙地点了点头。
他做出了尝试。
在周海天死后,何萍以鼎盛之年急流勇退,选择了辞去了玉蜂的职位,到了洛城当了一个退居二线的引蜂人。
这原本大概是一个蜂巢刺客所能够获得的最好的结局了吧。
但是这并没有给两个人带来平静。
首先就是在吕渊与秦的共同操作之下,薛铃来到了洛城,并且光荣地成了一个锦衣卫卧底与见习蜂巢刺客。
这一切给方别的刺客生涯,刚开始就把难度直接提到了最高。
以至于原本是一片净土的洛城,随着接二连三地事件慢慢变得再也不适宜居住了,方别只能够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毕竟再不走的话,恐怕越往后就越会有大只的鱼来到洛城。
而随着出走之后,秦开始灵活地使用自己和萍姐当棋子来完成自己的目的,最终导致了蜂巢的剧变,而这一切,也让方别的归隐田园计划彻底落空。
所以不能说方别没有尝试躲避这一切。
光方别能够劝动何萍退隐,这已经是方别极大能量的体现了。
“但是尝试失败了。”方别看着天禄帝回答道。
“尝试总有失败的。”天禄帝微笑说道;“但是所有的尝试失败,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自己站的位置不够高。”
“你没有办法保护何萍。”
“相反,一直以来都是何萍在保护着你。”
“所以,我给你蜂王的这个位置,就意味着你终于可以主宰你与何萍的命运。”
“并且获得最高的自由。”
“所以,再告诉我,你愿意吗?”
方别真的很难说出他不愿意。
他其实是很想和眼前的这个人坦诚谈上那么一谈的。
毕竟当他得知自己所要面对的真正敌人的时候,他那一瞬间几乎是战栗的。
作为幕后黑手的话,眼前的这个幕后黑手的段位实在是太高了,他所能够调用的力量也太大了。
不是有句俗话叫做,打不过就加入吗?
事实上方别就是这样做的。
他选择自己也加入蜂巢,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在这个手眼通天的强大组织中一步步向前。
但是现在,则是这个幕后黑手直接对自己进行了诏安。
并且,他明确告诉方别,他的尝试失败了。
尝试失败的原因有很多,但是天禄帝说的对,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方别所站的位置不够高,所以和蜂巢高层的博弈下,总是非常地掣肘。
当然不够强是另一方面,尤其是自己身边的人越多,所能够保护的人也就越少。
好不容易的江南带薪休假,结果直接被搞成了大棋的一部分。
在这之中,秦利用他唯一玉蜂的身份,让方别很难与他正面对局。
但是如今眼见着天禄帝向着方别伸出了援手。
如果方别愿意成为他的下一个蜂王——事实上,下一任蜂王已经没有太多太好的人选了,毕竟最好的蜂王是被天禄帝自己搞下去的,秦的野心太大没有办法控制,左顾右盼,唯一有能力有资格的人,差不多就只剩下了方别一个。
哪怕说方别是那样的年轻,但是少年也同样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并且方别如果当了蜂王,他真的可以在这个位置上坐上很长的时间。
“其实我并不想当这个蜂王,因为本质上,我是一个很懒的人。”方别望着天禄帝缓缓说道。
带着一点推心置腹的味道。
虽然说和自己的敌人推心置腹听起来有点傻。
但是偏偏只有这个时候,推心置腹说自己的心里话才真的管用。
“我并不想考虑太多的事情,说出来不怕陛下笑话。”
方别望着对方。
“我其实在这个世界的最大愿望,说白了就是我想活下去。”
“所有人都想活下去。”天禄帝看着方别:“就连朕,也很想活下去。”
“但是我和你们不一样。”方别继续说道:“你看,我最大的目标是活下去,但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我却发现,能够轻而易举让我去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太多太多了。”方别重复了一下太多太多。
“我想自由地活下去,然后自由地老死,可是我只是因为一场洪水就快要死了,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那样冰冷又浑浊的江水,纵目四望都是一片汪洋的感觉。”
“我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然后有人救了我。”
“对,那个人就是萍姐。”
“但是萍姐她就好像只是在路边看到了一只快要被马踩死的小猫,所以顺手就把小猫捞起来了。”
“我们在路上会遇见很多的流浪猫狗,但是我们不会将那些流浪的猫狗都带回家。”
“况且养一个小孩,可比养一只流浪的猫狗要难出来太多了。”
“至今我都记得我是怎样打动萍姐让她将我留下来。”
“陛下您知道吗?”方别问道。
天禄帝摇了摇头:“这些在档案中并没有记载。”
因为以何萍冷漠的性格,她不会上报这些在她看来没有意义的东西。
“我大概说了两句话。”
“一句话是我想活下去。”
“一句话是我无处可去了。”
“当刺客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尤其是认一个刺客当自己的姐姐。”
“但是没有办法,我没有别的地方好去。”
“就好像那天薛铃那个傻丫头来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知道她的身份,也知道她傻得可怜。”
“我其实是很想撵她走的,就好像将那些背着包裹皮来家里蹭吃蹭喝的小猫小狗撵走。”
“但是她告诉我说,她无处可去了。”
“所以只能来到这里。”
“我并没有想很久,就留下了她。”
“留下了这许多的麻烦。”
“后来证明,我最大的败笔大概就是在我们刚刚准备找个地方安心养老定居的时候,然后就接受了一个麻烦制造者。”
“当然,我要证明的一点是,薛铃本人还是蛮乖的,只是说她身上的麻烦实在是多了一点。”
“但是。”方别看着天禄帝,笑了笑:“我不后悔。”
少年的话语淡淡。
“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后悔吗?”
天禄帝摇了摇头。
一个既然愿意不择手段活下去的人,为什么又主动招揽了一个会给自己带来无限麻烦的人。
并且很重要的是——她最终真的招惹了那些麻烦。
“因为我想证明自己大概已经有那么一点强大了。”
方别伸出手,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比出来了一个米粒大小的距离。
天禄帝笑了笑:“这样你就有点谦虚了。”
“这并不是谦虚,而是对于自己的心知肚明。”方别淡淡说道。
“您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怕死怕得要命的人,终究还是愿意像萍姐那样,对于路边的小猫小狗伸出援手。”
“所以,我并不想做什么蜂王,我只想和自己在乎的人生活在一起,然后一起愉快地老死就行了。”
“所以,您的提议,我并不想接受。”
方别毫不犹豫地最终说道。
他直直望着眼前的帝王。
“那么你知道拒绝我的提议代表着什么吗?”天禄帝看着方别。
“这个世界上,只有朋友和敌人。”
“如果你不愿意当我的朋友,那么就只能当我的敌人。”
方别笑了笑,看着天禄帝:“陛下,您搞错了一件事情。”
“不对,您没有搞错。”
“只是您忘记了。”
“一位皇帝是没有朋友的。”
“他只有属下与工具。”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