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西风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他锃光瓦亮的脑门,眼睛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看着邓春旭又要发火,就赶紧点了点头。
邓春旭吸进去的一口气没吐出来,差点把自己憋个好歹,心道:活人不能让个聋子气死,可算是缓过气来,继续宣读对他的处分:季西风无组织无纪律,在已命令撤退的环境中强行暴力介入,开枪打伤联盟一级功臣,造成严重影响,但念在其身体情况特殊,又有救下一级功臣的事实,经谈判专家凯伦作证,组织决定不给予处分处理。
邓春旭读到最后一句声音都变调了,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都快被他嘴角漏出来的气吹飞起来了,把处理结果往桌子上一摔:不予处分?上级这是□□裸的偏袒!
邓春旭肩膀上蹲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猴子,那是他的精神体,也跟他一样愤怒得头上的毛都炸起来了,还试图伸着爪子上来挠他。不过季西风看见了权当没看见,毕竟以邓局对自己的信任程度,他的精神体还远远达不到能实体触碰自己的程度。
季西风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嘴唇,看着他嘴唇的蠕动,大脑快速运转分析着邓春旭说出来的话,直到他念到那句不予处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没管邓春旭气得吹胡子瞪眼,朝邓春旭敬了个礼直接推门出了会议室。
嘿,你说他什么人啊?当了个少校就了不起了?少校上头还有中校大校,过了校衔还有将军呢,有能耐他当将军啊。邓春旭眼睁睁看着他走出门去,叫也叫不回来,更气了,对着自己身边的文员发火。文员是刚刚才推门进来的,看见他在训季西风就站在一旁没有说话,这时候邓春旭才腾出空来理他,行了,什么事啊?
文员被他吓得不轻,小声地答道:邓局,模拟精神频率的专家组到了,现在在
小文员话还没说完,邓春旭拍案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衣帽架前拿起帽子就往外走:专家组到了你怎么不早说啊?现在在哪儿呢?
现在在候客厅等着您呢。小文员赶紧快步跟上,把资料划到专家组那一页递给邓春旭,这是专家组的资料,之前发给您了,您还没仔细看过呢。
邓春旭接过来,左右滑了两页,粗略地看了看,还不忘提两句季西风:都怪姓季的那小子气得我。
说话的功夫邓春旭已经到了候客厅,站在门口对着擦得锃亮的门整理了一下衣服,又清了清嗓子,这才推开候客厅的雕花大门。
哎,久等了久等了。邓春旭刚一进去,里面有两个人站起身来,一个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另一个看起来顶多有二十多岁。他奔着年老的那位伸着手就去了,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严组长。
邓局长,您认错人了。年老的那位尴尬地笑了笑,小文员也跟在他身后小声地提醒他:邓局,错了错了,那才是严组长
邓春旭也尴尬,摸着他那贫瘠的头顶来回摩挲,呵呵地笑:你看我这气昏头了
严远洲主动伸出手来跟邓春旭握手,笑容如同拂面春风,看得邓春旭的脾气都消了不少:邓局长?久仰。自我介绍一下,精神频率模拟项目的负责人严远洲。我还年轻,被认错了的是常有的事,邓局不要放在心上。邓局刚才说生气,出了什么事吗?
哎,就是手底下有个不听话的兵,这不是我留他在会议室训他呢,都气得昏头了,不然不能叫您二位等这么久。
看邓春旭握着严远洲的手不松开,年岁稍大的那个脸色一下变了,瞄了一眼严远洲的脸色,看他依旧笑意满满,赶紧接过话茬:没事,都是为了病人。说到病人,能让我们去看看杨文小姐吗?
啊,邓春旭如梦初醒一般,把正事忘了,请请。
那你们先去,我去趟卫生间。严远洲面带歉意地对邓春旭点了点头,获得允许之后缓步走出了候客厅。
哎,严组长的脾气真好,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小文员胸前抱着资料本一脸倾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就连邓春旭也赞同地点点头。
在他们身后,另一个组员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附和他们:是啊是啊。
那
啊,叫我老简就行,我是组长的助手。
那简助咱们走吧,杨文现在就在中心医院,专家组的办公室也安排在那里。
卫生间里,严远洲把手伸到水龙头下面一遍一遍地用水冲洗着自己的手,冲了十几遍之后他拿出一条手帕反反复复地擦自己的手,擦得皮肤都已经渗出了血丝,直到通讯器响起来。
他把通讯器权限开放给卫生间的公共屏幕,老简的身影就浮现出来。
组长,专家组的办公室在中心医院六十九层,杨文的病房在三十六层,我已经请了人过去接您,大概三分钟之后到达。
知道了。严远洲伸手将通讯器关闭,权限收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头,缓缓勾起嘴角,走出卫生间他又是阳光温暖的严组长。
季西风走出a33星分局的办公楼,没有乘上公共交通,而是沿着办公楼前面的公路慢慢地往家里走。
这里是银河纪年3906年联盟方的a33星球上的一条普通街道,高度发达的科技让这条街道显得光怪陆离,整条街都流淌着轻音乐的声音,自动驾驶的车辆来回穿梭,车内人工智能的机械声透过开着的车窗融入进音乐,这是一个高度发展的社会。
没有衰老,没有病痛,高度发达的医疗技术会在每个人出生的时候修整他们的身体状况,让所有的新生儿都一样健康,哪怕日后器官病变衰老,也只需要一个小手术就可以替换,这就是八百年前造福全人类的银河初神计划。
吱尖锐的刹车声在季西风身边响起,一辆自动驾驶的车辆在他身后急刹车,像一片叶子一样停在他身边。车里浅眠的乘客瞬间惊起,看见窗外的季西风瞬间破口大骂起来:找死啊!
季西风看着他,头歪了歪,从他的唇语中解读出这三个字,面无表情地往旁边一让,回过头去看路边的玻璃幕墙。
在乘客逐渐远去的破口大骂声中,季西风毫无反应地将玻璃幕墙调成镜面模式,墙上立刻映出他的影子。
瘦削的身形,苍白的面庞,眉角像刀一样锋利,眼睛是无机质的琉璃色,像两颗精致的玻璃珠子,嘴唇紧紧地抿着。
他的耳朵悄悄地藏在细碎的头发后,是五官里最没有存在感的角色。他的耳朵很薄,透过耳朵的皮肤甚至可以看到透过来的阳光,像涂了一层薄釉的白胎瓷器。漂亮,但是只是个漂亮的摆设罢了。
季西风身体紧绷着,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军队的铁血气息,比起精神敏锐的向导来,现在的他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一把只为了战斗而打造的刀。
他的五官在经过银河初神计划细微的调整之后已经十分精致,但季西风从没觉得自己出色的长相是什么优势,在军队里过于精致的长相甚至会成为他的负担。
季西风扯了扯嘴角,把玻璃幕墙的模式调回去,双手揣在兜里靠在路边上,一步一步往家里的方向走。
全世界都是正常人,只有这条街道上行走着全银河唯一一个失聪者。
在这个世界,哪怕是最深的夜里也有停不下的喧嚣,只有他的世界是一片静寂无声的荒原。
一头巨大的鲸鱼漂浮在空中,跟在他的身后,在林立的高楼丛中穿过,时而没入高高的楼层中,甩着尾巴穿过去,除了季西风没有人能看到他,就像一场美丽的幻觉。
第3章 chapter 3
季少校,您的身体状况一切良好。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资料,把它送进扫描仪,很快季西风的个人终端就收到了医疗消息的滴滴声,诊断资料收到后记得确认,这样军部才能把钱打给医院。
季西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正要告辞,突然看到医生的嘴唇又动了两下,立刻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
医生被他看得有点害怕,心道您这眼睛平时都是盯着敌人的,您别盯我啊。但是他也知道这个季少校的身体状况,还是刻意地将嘴型摆得明显了些:您的耳朵还是听不到吗?
季西风又点点头,示意确实听不到。医生又问:我能看看您的精神体吗?您别误会,我不是对您有什么不敬的意思,我只是医生急切地给自己辩驳,要知道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都是精神世界的外化,只有格外亲近和信任的人才能看到,这话要是给个姑娘说那就跟性骚扰差不多了。
这位医生叫吴令安,曾是军立医学院某一届的首席毕业生,从季西风升到校衔开始到现在担任他的军派医生接近四年了,季西风知道他并无恶意,于是他打断了吴医生的解释,伸出手指了指窗外,示意他的精神体就在外面。
窗外,一头巨大的鲸鱼悬浮在空中,看到季西风朝他指了指,同样也摆了摆尾巴打了个招呼,云朵像海水一样被他的尾巴卷起来,又甩回去。他很漂亮,可惜只有季西风一个人看得到。
吴医生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向外看,只看到七十二层高楼外碧空如洗,除了隐约的云和远处同样高耸的大楼外,什么都没有。
季西风回过头来,食指叩了叩桌面,桌面立刻由木质条纹状态转换成屏幕模式,他在屏幕上戳出两个字抱歉。
吴令安赶紧摆摆手说:没事没事,精神体只有信任的人能看到嘛,我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上次回首都星见到了我的导师,我把您的状况跟导师说过了,导师推测您可能是基因病,还送给我一些资料,您拿回去看看吧,说不定会有帮助。说着他快步走到桌前调出一份资料,轻点两下把资料发给季西风。
谢谢。季西风又敲出两个字。
不用谢,季少校你的病可是咱们联盟医学界的一块心病啊。现在人类的基因基本上已完成测序调整阶段了,照我导师的话说,人类的身体已经没有秘密了。但是我们还是不能治好您,我们对此感到很抱歉。
他的表情十分诚恳,显然是真心地对季西风抱有歉意,但也是真的感到疑惑和不解。
季西风可以理解他的心情,自从银河纪年开始之后,人类精神领域分化,又经过近千年的艰难探索,人类终于摸索清楚精神分化状态下人类的身体状况,甚至可以结合基因工程改造身体。所有人在一接触到这个世界之初就被灌输了这种思想,没有现代医学不能解决的事情,所以他们才会在他这样一个不健全的人身上死磕。
但其实他自己倒不是很在意,已经二十六年了,早就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季西风点点头,转身开门走了出去。这间办公室是在走廊尽头,出了门就是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布着几扇门,大概都是一些医院领导层的办公室。他刚刚走出来的这个房间,因为是军部特批所以才能在高层占有一席之地,也属于这个时代的某种特权吧。
他合上门,将自己的病情都抛在脑后,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哪怕有人迎面走过来也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对面走过来的是一个男人,步履如风,脸上带笑。他一身军装外套着一件挺括的白大褂,迎着高楼外照进来的阳光眯起眼睛,眉宇微微舒展。
严远洲。季西风的舌头抵了抵上颚,在心底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同时在脑内回想他的资料。季西风只大概看过一眼,那本资料上方好像写着他的职位,模拟精神频率专家组组长?
严远洲身后跟着一只一蹦一跳的绿色生物,伸出来的像手一样的枝叶随着蹦跳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居然是一株植物?
季西风猜想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一丝错愕,但是迎面而来的男人脸上却神色如常,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还微笑着点了点头,继而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季西风的眼神随着那个奇怪的植物多看了两眼,直到严远洲走到走廊尽头自然地用身份卡刷开他刚刚走出的那扇门。
小树,别闹。严远洲欠了欠身从地上捞起那株蹦蹦跳跳的植物,拍了拍那东西的头,然后推开了门。
季西风也从那株植物上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只是是他的错觉吗?
刚刚居然看到那个名字叫小树的植物好像跟刚才跳过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好像长大了不少?
但是很快严远洲就进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小树也被他抱着一起进了那个房间,季西风回过头去想再看一眼那个奇怪的生物,却只能看到一扇紧闭着的大门。
每个人的精神体都是精神世界的外化,一般来说精神体会反应一部分精神世界的特征。一株植物作为精神体的例子虽然有些少见,也并不是不可能,只是精神体还会突然成长吗?是看错了吧?
季西风这样想着,摇摇头迈步离开了医院。
而在中心医院办公室的吴医生却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缓缓走进来的医师,被他怀里那颗抖动着挣扎个不停的植物吓了一跳。
严组长?您这是
哦,吓到你了吧?这是我的精神体,叫小树,他脾气有点怪,我得看着他点。严远洲冲吴令安笑了笑,把那个叫小树的植物枝叶都拎在手里,一把塞进了靠近窗户的一张办公桌的花盆里。他熟练地伸手把桌子上的喷水壶拿起来,朝小树身上呲呲喷了两下。
小树瞬间就从方才躁动的状态安静了下来,枝叶搭在花盆的边缘上,像一只绿绿的小手。
这一方办公桌正是严远洲的临时办公桌。之前邓春旭给他安排了一个高层的办公室,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专家组带来的器械到了办公室里就全都失灵了。为此邓春旭又发了好大一通火,临了忙忙活活地给严远洲腾了这么半个办公室出来。
好在严远洲脾气好,没怎么在意办公场所的问题,邓春旭在家里给上头打了有七八个电话才把这事揭过去。气得他撂下电话骂人的话就直从嘴皮子里往外喷,对着墙皮大骂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就因为这件事,严远洲好脾气的名声也算是传遍了半个中心医院,吴令安扪心自问自己要是处在严远洲那个地位,是肯定不可能屈尊降贵跟别人分享一间办公室的。
他一边整理着刚才季西风来看病的资料,一边偷瞄着严远洲的精神体感叹,这严组长就是脾气好,你看这精神体是个人就能看见,跑遍整个银河也不可能在找着这么一个没有戒心脾气又好的哨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