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浑浊的眼睛,闪过温柔。宫廷内,只有一个人孩子喊他“爹爹”。
“景儿……你要乖,听你大哥的话。”说完他忍不住咳嗽,双肩剧烈得抖动。
男童听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是看到平日威风的父皇削瘦干瘪,他既害怕又伤心,扑到父皇的床边。
王阿妹冷静地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她偶尔瞥过天子的贴身内侍。
那宦官面色哀伤,但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与皇后视线相交,微微颔首。
“何安,太医……”一刻钟后,皇帝不仅咳嗽还肠胃绞痛。
他又忍住了,把最重要的事提前安排好:“何安,我走之后……你宣读圣旨。”
大宦官何安双眼盈泪:“诺,陛下。”
他挥退儿子的手,让人宫婢把他抱下去,死死握住皇后尚青春柔美的手:“阿妹,吾此半生,唯你顺吾意。我与卿卿还要再做夫妻。”
这是天子第一次对王阿妹露·骨表白,也是最后一次。
王阿妹没有半分喜悦,甚至没有丝毫感动。
皇帝的性格,霸道自私冷酷。他忽如其来的剖解真情,对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她只是面上保持温婉形色,皇帝苦笑。
他的手想去抚摸她的发鬓:“皇位又冰又冷,汉宫人多又挤。卿卿与我同归去。”
他果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王阿妹掰开他的手,淡淡看着他,第一次忤逆他:“多谢陛下恩赐,妾身……”
那双垂暮的眼睛,闪着贪婪和渴求的光芒。王阿妹本想说,景王尚幼,妾身要照顾他,恐不能追随陛下。
然而皇后说出的话,让周围的宫女内侍都惊讶。
“我不愿。”没有丝毫委婉和推辞,直接了当。
皇帝的既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他捂着嘴角的血,道:“我知道我的阿妹,非寻常女子。只是这辈子委屈你了。”他察觉到她聪敏机智和野心,不立幼子为帝,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只是她的聪敏她的志向,比起他的意愿,不值一提。
他与她的临终之际,他愿意对她宽宏大量。
只是她冷冷淡淡,似有几分讽刺的神态,终是激怒了他。
“何安,皇后殉情,封承烈王太后。”
他连她的谥号都想好了,“贞烈”。
何安没有动,不明就里的小侍小婢更不敢动了。
殿里的气氛瞬间凝滞,阴寒的可怕。
做了几十年的帝王,他的敏锐度还尚存。他怒目何安:“你受了谁的指使?”
陪伴他多年的大宦官,低头不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子郑厌恶内宦,认为他们谄媚卑贱,人尽皆知。若太子郑登基为帝,他焉有性命。
这时,皇后前行,宽大袖袍垂到病床上。她高高在上,俯视他:“陛下,该归天了。”
天子哪里能想到,如此恶毒的话,在她口中说出,一时气急攻心,吐出的血都微微发黑。
他看着恶臭的血,疼痛和死亡的恐惧终于将他击溃:“阿妹,有人要害朕……”
说完他睁着眼,断了最后一口气。
王阿妹哀叹,为他擦拭血渍,合拢他的双眸:“陛下,想害您的人太多了。”包括我。
昔日的荣宠,已经变为催命毒药。王阿妹很早就有这个意识了,她一直在预备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显然,她的多虑,并非多此一举。
“何安,开宫门,天子驾崩了。”
没有等着人去开宫门,养心殿的门就被人踹开。
武将身后走出太子郑,他焦急不已,看到阖眼的皇帝。他失去了仪态,急忙跑过去:“父皇……”
皇后黯然:“皇上归天了。”
“不可能!”太子郑如孩童哭泣,“父皇,儿臣来了,你看看我。”
他身后的将军和文臣,却多了几分肃穆和谋算。
副丞相踱步道:“还请皇后示意,陛下选得新皇是谁?”他一双利眼扫过。
“是景王殿下。”回答的不是皇后,而是皇帝身边的何安。
副丞相皱眉,胡须颤动:“此地哪有汝说话的份。”
王阿妹叹气:“勿要在陛下面前扰灵,扶起王子郑……何安念陛下旨意吧。”
何安抬高声音:“诺。”他阴沉的双眸亮起来,早晚有一天,他要让看不起他的人,仰视他。
“……王子景,孝顺聪慧,皇后辅之,可堪大任……”
被宫人架起的废太子,不可置信:“父皇明明对我说……”
追随废太子的官员,亦是不可置信。他们也是受到了天子的暗示,才聚集废太子身边,以求从龙之功,怎么会突生变故。
“王氏你联合官宦,夺我汉室江山。”副丞相咬牙,事到如今,已不能回头,只能前冲,“此召是伪的。”
人群骚动,片刻就有人附和:“伪旨,太子郑才是继位之人。”
忽然寒芒之光照射在众人脸上,有几人甚至睁不开眼。
黑色铠甲士,踏碎弯月而来。为首的冷面凤眸,英姿勃发,萧杀之气随他的靠近袭来。
太子郑党,惊疑大呼:“卫王你不该在藩地,怎么来京都?”
不止他来了,许多藩王都进京,想要趁混乱分杯羹。只是他早就到内宫蛰伏起来了。
卫王皎举虎符,示玉令,道:“天子让我护卫新皇。”
这时候,景王被宫人放出来,怯怯跑到皇后身边。
皇后把圣旨递交给卫王:“圣旨在此。”
卫王冰凉的手打开圣旨,扫过一遍后。俊美的眉毛微挑:“是陛下的玺印……笔迹。”
然后他撩开前袍,单膝跪下:“拜见新皇。”
随着他的拜伏,后面的甲士也高喝:“拜见新皇。”
气势震人。传言卫王的三千黑甲士,上阵杀敌,以一抵百。如此看,也非夸耀其词。
卫王的臣服,让孤儿寡母这方,有了雄厚军事实力。
赶到的藩王们,看看废太子,再看看景王。
“噗通”一声,原来是废太子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罪臣拜见新皇。”
见此,大势已去,副丞相等也不得不拜伏。
“拜见新皇。”
藩王们有些遗憾,没有闹起来。
一月后,王太后,站在城楼上,看旌旗招展,在尘埃里飞旋。几乎所有藩王都回去了,只有一个人没有走。
王亭侯为太后披上大氅:“深秋天寒,太后保重贵体。”
王太后微微一笑,掩去忧愁:“哥哥,什么时候说话变得文绉绉了。”
王亭侯挠挠头:“我要学得威严一些,我怕别人笑话,给你丢脸。”
他也没想到,新皇登基,自己就从平民跃为列侯。
妹妹跟他说过,不要先皇给他的官爵,她会给他更好的。她做到了。
“妹妹。”他犹豫了下,道:“我听有人议论,你管涉朝政,与卫王谋算,贻害……”
王阿妹噗嗤笑道:“哥哥,你还是没变。这样很好。”至少兄长依旧心纯如赤子,开心健康。
王亭侯忙说:“他们是说你坏话,我不喜欢。只是你这样做,真是会害人害己吗?”
“这么早,就有人贬斥我了。”王太后眺望远方,“哥哥,你知道我朝有多少位皇帝,各自谥号又是什么?”
王亭侯掰着指头算,脑海那些刚填鸭的宫廷尝试礼仪,在此刻混混沌沌缠在一起。
“十三个?……”
王太后摇摇头:“三十二位皇帝。”
“哥哥。”她眼神温柔,“我们当年避乱,只在乎朝夕,何管天子是谁?”
“万民亦是如此,他们在乎的是今日明朝的生计,而非一家一姓的朝廷。”
“吾愿为天下创太平,五谷丰登,国土无混战,民众无饥渴疫病,无流离失所。”
“妹妹。”王亭侯听着,激动不已,“我一定会努力帮妹妹的。”
王太后从袖中抽出懿旨。
王亭侯不解道:“妹妹有何事?”
“哥哥记得,我们当日初到洛阳吃得馕饼?”
“嗯嗯。妹妹有什么要吩咐?”
“我兑现诺言来了。”王太后道,“哥哥将此懿旨传达。”
她赏赐卖饼的摊主宅子和钱财。
先皇在时,她有所顾忌,不能如此张扬,如今没有人可以束缚她了。
谁都不可以。
她的大宫女跑过来道:“太后,陛下被打了。”
太后与亭侯俱是紧张起来。
这世上有谁敢打天子?
她脑海闪过一人,对哥哥道:“兄长去出宫宣旨,正好给我带饼回来。”
她转身回宫,眼神充满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