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张玉兰在张辉的催促下上了饭桌,但明显对陈双不欢迎。练跳高,就知道练跳高,一个两个就知道练练练。我真是上辈子作孽,练那个有什么用,练也练不出什么来。以后这个家里谁也不许提那两个字。
这些刺耳的话,连陈双的心都刺痛了。他好怕这也同样刺痛屈南的心,可屈南对张玉兰的话毫无反应,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不像家人。屈鹏更是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体育,兴奋的眼神只有狂热。
他给陈双夹菜:你多大了?
18岁。陈双小声回答。
18岁啊,那比向北小几岁。屈鹏又给儿子夹菜,多吃点,晚上我再指导一下你的弧线。
嗯。屈南低着头,继续无视张玉兰的责骂,认同了父亲的话。
这一顿饭陈双吃得很不舒服,张玉兰的态度不好,显然只针对跳高,屈鹏的精神不对劲,所以忘记了屈南。张辉作为一个老人,对家里发生的事无力改变,而屈南,一声不吭。他沉默寡言,无坚不摧,仿佛是另外一个活着的屈向北。
在这种氛围下,陈双一分钟都坐不下去,窗外的亮光和这个家庭毫无关联,仿佛无法穿透玻璃窗,最后他胃口淡淡,只吃了几口米饭。
吃完这顿,屈南帮姥爷收拾了一下餐桌,从药柜里拿了一卷膏药,再一次踏上了楼梯。
陈双没有犹豫,追了上去:你等等我!
可前面的人径直地往上走。
屈南,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别吓我,咱们好好谈。陈双跟着他上楼梯,还妄想去抓他的手臂。楼下的电视机被屈鹏打开了,里面重复播放着儿子屈向北的夺冠视频和训练资料,张玉兰的哭声低低沉沉,不知道在哪一间卧室里。两种声音交杂,让这个家庭既热闹又悲戚,如同那扇百叶窗,割裂了外界和房间。
陈双继续往上追,从下往上看,屈南的背影格外高大。可是他走得很快,像骑摩托车,不等后面的人。
屈南!陈双抓住了他。
前面的人猛地一停,一把扭住了陈双的手腕,陈双疼地叫了一声,随即被压撞在墙上。他的后背贴在墙面上,不住冒汗,手腕钻心地疼。
那人压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眼睛里是死寂沉沉的黑色。我不是屈南,我也不认识你。你不要靠近我。
好好,你是屈向北。以后我就叫你屈向北。陈双抿了下嘴唇,他确实不是,嗓音都不一样,你能不能放开我,听我把话说完?我是屈南的男朋友,我叫陈又又。
屈向北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像一台精密的电脑出现了程序错误,直接被暴力重启。陈双的身体被转了一个圈,面冲台阶,显然要送客。随后屈向北放开了他,继续往楼上走,陈双再接再厉,继续往上追。
他得试试,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屈向北回到了楼上,穿过卧室走向阳台。等他上了天台,陈双才追进屋。冬天,北方的天黑得早,今天又是阴天。
到了天台上,不远处的楼如同远山群黛,不少窗口里开了灯,也没把天空的底色暖起来。
那人停在天台的边缘,黑色的训练背心并没有让他感受寒冷,紧紧地贴着他的皮肤。狗窝里的动物正在酣睡,他从角落里翻出一瓶啤酒,卡在花盆的边缘起开瓶盖,一个人闷闷地喝。
你真不是屈南啊?陈双缓慢靠近,生怕他往楼下跳。
屈向北只给他一个背影。你快走。
我为什么要走啊?我是屈南的男朋友。陈双又怕他,又怕狗,不接受他的排斥,你为什么不让我接近你?你这样我很混乱。
因为我不是他。屈向北将酒瓶子放在边上,屈南已经走了。
我不信。陈双忽然笑了出来,太意外了,你别吓我。你就是屈南,只是在装,对吧?而且,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走了?你们之间怎么交流的?
屈向北看着远处的楼,掏出兜里的手机,用指纹解锁。
他把手机递给了旁边的陈双。
这部手机很新,不像是屈南用惯了的那一部。
看视频。屈向北说。
于是陈双点开了相册里的视频。
刚刚点开,他就要哭了。是屈南,他好几天没见到的屈南。有了对比,他才一下分出了差别,尽管屈向北人格和屈南使用同一具身体,他们也不一样。自己喜欢的是这一个,他无可替代。他们才有共同的回忆。
视频里,屈南的眼睛很红,而且略微发肿。他像是刚刚忙完,坐在镜头前还休息了一会儿,发着呆,不知道想什么。
发呆的状态接近5分钟,他开始说话。
东西我都收拾完了,这个家里所有和我有关的,我都收走了。
陈双用力地咬住舌头,是屈南真正的声音。他好想他。
小卖部那边,你抽空去看看是不是有钱没给。狗在外面流浪惯了,不进屋睡,我在天台给它做了一个窝,你记得每天带它下楼。等快递恢复了,还有一些东西,你帮我签收,没用就扔了吧,反正没人需要了。
陈双将音量放到最大,手开始颤抖。他要干什么?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屈南看着桌面上另外一部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不看镜头,可是却被记录下来一滴眼泪。
眼泪狠狠地砸在了那部手机屏幕上。
眼泪掉下去的时候,他才吸了吸鼻子。
你来吧,我走了。他抬起头,擦了一下眼睛,右手比成了一把枪,对准了右太阳穴。手指模仿开枪的瞬间,陈双喊出了一声不要,他明明知道那只是手,可是好像看到了子弹。透明的子弹穿透了他的屈南。
屈南没有犹豫,他手起刀落似的比着对自己开了一枪。但是没有真实中弹的反应,人也没有倒下去,而是直视着正前方,毫无征兆地继续发愣。
可是发愣的时间里,让陈双看出了两个人格的转换。
等到他再一次看向镜头时,陈双就知道了,这不是自己的屈南,屈向北作为另外一个人格出来了。
屈南对着他自己开了枪。
你来吧,我走了。
这6个字变成了陈双脑神经里的弦,被狠狠地拨动。可是弦的震颤并没让他快乐,反而是剧痛。
这是屈南的声音,是自己的屈南啊。熟悉的声音将陈双狠狠打倒,眼前的屈向北仿佛是一个未亡人。他是屈南的次人格,也是屈南的人间坟墓。
那天,屈南在楼道里吻住自己,流下了几滴眼泪。那是真的,不是骗人。
可自己竟然以为那也是他计划好的。是自己的无心怀疑,彻底击垮了屈南的心理。那时候他一只脚迈在两个人格的边际线上,是自己把他推过去。
他在最后清醒的时候,跑来找自己,亲过自己。
陈双再次翻看视频的记录时间,就是除夕那天的凌晨。他找了自己,回家之后几小时就发生了这件事。
现在你懂了么?屈向北将手机拿过来,以一个保护者的形象出现,我一开始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这个人是你吧?你们的胎记一样。
他又把屈南用惯了的手机递给陈双,就是屈南开枪之前一直在看的那部手机。手机屏幕是两个人的合影,就是陈双过生日那天,在水泥管子里拍的。
所以,你别再靠近我。屈向北也把这部手机收了回去。
陈双想要抢,抢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手又改变了方向,带动身体,朝着屈南的身体扑过去。
当这个强吻开始时,他感受到了屈向北的排斥。
陈双睁着眼睛,确信从屈南的眼睛里看到了暴风雨,可是这个人格在自己面前不会哭了。他略带犹豫朝他伸手,想去触碰他紧皱的眉头,然而还没碰到,整个人就被推开。
陈双再扑,才不管自己的行为是不是会刺激到他。但自己不能让屈南没了,哪怕全世界都不要他,不需要他,自己得救他。
舌头伸进去的一瞬间,又被推开。陈双来不及惊叹他力气之大,其实早应该有预感,屈南都能把自己拎起来在雪堆里甩来甩去,更别提现在愤怒的屈向北。没几下,陈双被甩在了垫子上,屈向北抓着他的胳膊,不容反抗地将两只手反压在他后腰上。
他压住了陈双,却久久不说话,像失去了说话功能的人。
陈双睁大眼睛,手指轻轻地拨着他的手指骨节,想要提醒他,唤醒他,让他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他说不清屈南这时的举动是恐吓,还是想要征服,还是单纯地警告自己,不能靠近。
屈向北的呼吸声很重,背心下露出的上臂肌肉持续用力,青筋从手背蔓延到肩膀,随时能顶破他的皮肤。他盯着陈双的胎记,任凭陈双如何动弹都不能将他打动,表情丝毫不显狰狞,眼里黑沉沉的。
他像个沉浸在漂浮空间里的影子,在雾里,让陈双抓不住,坚守的灯塔一般,不允许伤害过屈南的人再次接近。
你走吧。不知过了多久,屈向北放开了陈双。
我不走。我认识屈南那年读高三,我替我弟去看首体大的场地,看见他跳高。他跳完之后来找我,问我要手机号,没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陈双执意地说,他不甘心,更不允许这个屈向北占领上风。他霸占了屈南的生命,现在还要霸占屈南的身体。
现在,陈双要篡改历史。
从我高三那年,我们就在一起了,我在高中校服的袖口写过他的名字,我为了他考首体大。你是屈南,我是陈双,你还给我写过情书呢,不信你翻翻钱包,或者别的地方,肯定能找到。陈双抓紧这一线希望,你说你一见到我就只剩下脱裤子的力气,那是你说的,你休想否认!
屈向北皱起了眉,他没有关于陈双的记忆,更不会记得这些事。但是他绝对没想到屈南会这样。于是他狠狠地擦了擦嘴。
几分钟后,陈双无措地站在卧室门口打晃,被屈向北轰了出来。他亲眼看着那扇门在眼前撞上,咣当一声,仿佛听见灰尘往下落。
门不再对自己打开,陈双敲了敲它,最后也无能为力。他只好再顺着台阶走下去,揉着被咬疼的嘴唇,在这个家里寻找屈南留下的痕迹。
真的没有啊,屈南把自己存在过的痕迹都抹去了。
你要走啊?屈鹏忽然拉住他,难掩失落。
我陈双舔舔嘴角,有点腥甜,我不走,我明天还来。我来找您学跳高,您一定要教我。
屈鹏的眼神是慢慢亮起来的,犹如死灰复燃。
离开这栋楼,陈双恍如隔世。他找到了自己的小摩托,坐上车时,给黄俊拨通了电话。
想通了?黄俊问。
想通了。陈双戴上了头盔,我要参赛,开学后的校级联赛、大学生运动会资格赛,我都要参加。资格赛要是通过,我还要继续比赛。我要带着屈南一起回去。
提到屈南,黄俊那边陷入沉默。
谁也没法代替他,他就是他,谁也没法代替。我会带他回来。陈双说,所以我现在要求学校给我做队服,还有赛服。我要一套有我名字的衣服,我准备好了。
第116章 我男朋友
准备好了是吗?黄俊问。
陈双,一个很特殊的孩子。军训时,黄俊只是听说他练了一年就跳过了二级运动员,有些孩子高中三年也未必能过。
他过了,而且还不当回事。
后来,黄俊偶然间看到这孩子摸篮板,很轻松,而且双腿弯曲,显然还有力量没用完。
经历了一次冬训,王国宏也来找自己,要他多注意一下这个孩子。他的弹跳空间和发力,包括过杆时候的动作,很像那年的屈向北。
再一次听到这名字,黄俊想起的是他们一起度过的青葱岁月,和自己错过的遗憾。时光荏苒,这是一个重大的玩笑,向北的亲弟弟在跳高上完全不像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像他。这点,黄俊早发现了,所以才要求陶文昌无论如何保住这个小菜鸟。
现在小菜鸟终于不算菜了。
校级联赛在开学第二天就开始了,你做好准备。黄俊提醒他。
陈双摸着车把。我准备好了,冬训结束时我的最高成绩只有2.10,但是我想参赛。
2.10,非常不够格的成绩,但王国宏却着重提醒黄俊,陈双的未来也许会有高光。因为陈双的提升很快,一个月提高5厘米,非常不可思议。没有人类能超越正常的进步速度,唯一的答案是,陈双的运动表现还没进入上限。
越往上,进步越难,能轻松提高的成绩,说明他的天赋刚刚好遇到了科学训练,正要打开。
就算王国宏再骂我,我也要参赛。陈双吸了一口气。他猜,黄俊一定和屈向北认识,没准还是同学呢。他解散了跳高群,可能是为了保护屈南。现在首体大跳高的三大防线崩了一个,出现了一个空缺。
黄俊又笑了,教练都很凶,对越小的孩子越凶残。特别是少年队,要用超出心理压力的训责,搞垮小运动员的心理防线。真正能留下来的,都是心大的,提前刷走一批玻璃心。
好,你好好准备,期待你的表现。黄俊最后一锤定音。
谢谢教练。陈双的手还在出虚汗,他记住了屈南家的地址,可回家途中差点迷路。他在楼下坐了两小时才上去,妈妈和弟弟正在端晚饭。
回来了?王灵芝刚把厨房收拾好,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哥。陆水放下筷子,观察着陈双的反应。
妈,我有话想跟你说。陈双放下钥匙串,没撑住,一屁股坐在门口还未码放的椅子上。
他看着妈妈和弟弟朝他奔跑,将他扶到沙发上。又摸额头又倒热水,一左一右地坐在身边,陈双咕咚咕咚地喝水,被冷风打透的手指才开始爬升温度。
妈,我喜欢一个人。他忽然说。
王灵芝攥着儿子的手,几秒后看向陆水。四水,你先回卧室休息,阿姨和你哥有话要说。
陆水离开前,还搂紧哥哥亲了一下。等他离开,王灵芝无奈地笑了笑:是屈南吧?
陈双猛地抬起头。
妈早就发现了,而且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王灵芝点破了这层窗户纸,自己的儿子喜欢谁,当妈的不可能看不透,他总是偷偷地看你,我观察他很久了,只要你在他周围,他一定是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