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您说得是什么意思?”高个徒弟一听,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担忧之色,连忙追问道。
矮个徒弟也有点意外,看着他师傅不说话。
张五看着两个徒弟,脸上同样是担忧之色,叹了一口气说道:“希望是我杞人忧天吧?”
说到这里,他似乎陷入了回忆,略微低垂着头,眼睛就看着地面。
两个徒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看向他们的师傅,等着他开口。
过了一会后,张五才重新抬头,看着他的两个徒弟,语气显得坚决了一点道:“应该不会有错!你们没发现么?不但西班牙人对我们明人的态度比以前恶劣多了,就算那些土著人,也对我们横鼻子竖眼,经常没事找事,就想着挑起事端!”
听到这话,矮个徒弟连连点头,一脸愤怒地说道:“那些猴子自己没一点本事,就是会仗势欺人,跟我们一起来吕宋的马狗子,就是被他们给抢了,人也被打伤了!“
高个徒弟听了,也是点头恨声说道:“就算走在路上,他们也是大摇大摆地,避着他们,都会故意往你身上撞过来,就是想找事的!”
“这就没错了!”张五听了,又是叹了口气道,“记得以前的时候,是我们明人给这里带来了繁荣。一开始的时候,西班牙人对我们也算是客气的,那些土著……猴子更是对我们毕恭毕敬,就想着能在我们的店铺打份工,赚点钱。可是到了后来,我们明人越来越多,就是我和你们刚才所说的。于是,西班牙人对我们越来越严厉,他们人少,就唆使那些猴子找我们的事情,就像现在这样,到了最后,就有了那一场屠杀!”
这个屠杀,发生在万历三十一年,当时的西班牙总督下令:“不要放过任何人,遇到即杀”,“在路上、在别处,都毫不迟疑地遇到即杀,尽量多多地砍杀”。这是原本历史上吕宋西班牙人主导的三次屠华事件的第一次,史称”大仑山惨案“。
“唉,当年那场屠杀之后,西班牙人立刻发现马尼拉没有了剃头匠、没有裁缝、没有鞋匠、没有厨师,也没有农民和牧民。”张五说到这里,自嘲似地一笑道,“因为这些活,全部都是我们明人干的。没有了我们明人,他们没有粮食吃,没有鞋子穿,抢到再多的钱也没处去花。然而,他们又开始‘善待’我们,招揽明人来吕宋。原本以为他们吃一堑会长一智,结果现在看来,还是不长记性啊!”
“是我们明人不长记性吧?”矮个徒弟听到这话,顿时脱口而出。等话说出口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做徒弟地,哪有这样说师父,说自己人的,于是,他又连忙改口补救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那些……”
张五刚听了时脸色一红,似乎有点恼羞成怒,但很快,他就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说得没错,是我们不长记性!强盗就是强盗,放下屠刀的事,那可是佛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异常地严肃起来,对两个徒弟道:“眼下的西班牙人,还有那些猴子都很不对头。十之八九,他们又要对我们明人不利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看,你们暂时还是离开吕宋先观望一阵吧!“
听到这话,两个徒弟互相看了看,而后,其中那个高个徒弟对张五说道:“师父,凭什么我们走?在这吕宋,我们明人有这么多,如今他们又没有动手,只要我们团结起来,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就这样离开吕宋,两个年轻人都不甘心,血气方刚的他们,自然就选择了对抗。
张五一听,不由得冷笑一声,似乎听到了很好听的笑话一般,看着高个徒弟道:“团结?什么时候我们明人团结过了?你给我说说,要团结的话,主心骨呢?主心骨是谁?是那些富商?”
看着有点愕然的两个徒弟,他摇了摇头,有点恨声地说道:“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次,就已经证明了,我们明人团结不起来。如今,也不会例外。你看看,我们明人中,有和那些猴子交好的,也有和那些西班牙人交好的。他们认为,西班牙人和那些猴子就算动手,也不会向他们动手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你信不信,万一那些西班牙人给点好处,他们都能出卖我们自己人!”
矮个徒弟听得异常愤怒,双手紧握拳头,手臂上的青筋直冒,如果这时候那些明人中的败类在面前的话,他肯定会冲上去一拳打死他们!
高个徒弟同样愤怒,不过显然比矮个徒弟更理智一点,他带着恨意点点头道:“师父说得不错,有些人,就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就又说道:“师父,要不这样,我有一个同村的叔叔,在刘大当家手下讨口饭吃。要不,我去找找他看,把这边的情况说下,看刘大当家能不能过来一趟。听说,他和西夷的关系不错!”
张五一听,立刻摇头道:“没用的,且不说那些海盗头子,有几个会在乎我们死活的,他们在意的,就是如何多抢些钱。杀人不眨眼的畜生,难道还指望他们当救命菩萨?再者说了,我给那些西班牙人理发的时候,就听他们说过,刘大当家和红夷是一伙的,和这西班牙人也是仇人。他们要是过来吕宋,你信不信这些西班牙人会立刻对我们动手?”
听到这话,高个徒弟不由得皱了眉头。这条路不可行,可要让他听师傅的,就这么逃走的话,他又不甘心,便低着头又想了起来。
矮个徒弟这时插嘴说道:“师傅,那我们就团结能团结的明人,我们抱团,看西班牙人敢不敢动手,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听到这话,张五摇摇头,似乎很累的样子,躺回了太师椅上,声音低沉地说道:“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你知道那些明人是可以团结的么?你知道你团结的明人中,会不会有暗地里投靠西班牙人的么?听我的劝,先暂时离开吕宋,看看风头再说吧!”
“师父,那您呢?”高个徒弟听了,抬起头看着张五说道,“要走,我们一起走吧?大不了,我们回大明好了。”
张五听了,脸色一动,不过随后又恢复了消沉地脸色说道:“我十二岁和家人一起离开大明,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家人都死在了这里,家乡也没什么亲人了,回去?回得去么?再者说了,我这是贱籍,回去大明又如何?”
说到这里,他看到两个徒弟都想说话,应该是劝自己,便又摇摇头,接着说道:“其实,从我们出海之后,按照朝廷的说法,是外来经商,是贱籍,像我们这样的,朝廷都嫌弃地很。这可不是我说的,上次西班牙人屠杀了那么多明人,朝廷对于此事的答复中,就有这说法。我们啊,自从离开了大明之后,就成了无根之萍了!”
“师傅,不是的!”矮个徒弟听了,连忙开口说道,“我们是明人,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啊!难道别人会认为我们不是明人么?我们的家乡,就是在大明!”
“那又怎么样?”张五听了,叹了口气说道,“大明的日子要是好过,我会出来么?你们会出来么?北方老是打仗,还有地震,水灾,飓风,官府有什么作为?要是能好好地活下去,谁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背井离乡地出来?”
“师父,真不是的!您说得都是老黄历了!”这一次,连高个徒弟都开口说了,“现在的官府,比以前好多了,只要守规矩,就不会有事,而且我们闽地来了个冷面阎王,那些有钱有势地,都被他收拾地服服帖帖,地方上的官老爷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压我们老百姓了!”
张五听了,有点好奇,拿眼瞅着自己这个徒弟,脸上更多地是不信。
矮个徒弟见了,也开口附和道:“师父,是真的。而且沿海的那些海盗,也都是怕了他,才逃到南洋来的。”
张五还没来及反应,就又听到高个徒弟都带了点兴奋说道:“对啊,大员那边的红夷,师父可能不知道,那里有很多厉害的红夷,横行我们大明沿海。结果您猜怎么了?”
张五听着一件又一件的新鲜事,不由得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仰头看着自己的徒弟,好奇地听着。
“朝廷从北方调来登莱水师,会同福建水师一起,把红夷给剿了!”高个徒弟说着这话时,带了一点自豪。
张五听了,皱了眉头,摇摇头不信,又躺了回去,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们两人瞎说这么多,编得像模像样的,是想把我劝回去吧?什么时候,朝廷会有这么厉害了?又是关心百姓,又是打压贪官污吏,还能剿灭西夷了?”
看到两个徒弟似乎是想解释,张五用手一指他们道:“要是真有你们说得那么好,为什么你们还要跑出来?”
说完之后,他觉得自己这两个徒弟无话可说了,便闭上眼睛,不想去看两个徒弟因为好心而引起的尴尬。
谁知道,他才刚闭眼,就听高个徒弟立刻回答他道:“师傅,徒儿出海,是因为朝廷开海,允许我们百姓出海赚钱。徒儿想着,趁自己年轻,就出来多闯闯!赚了钱的话,能娶个漂亮媳妇!”
“嗯,师父,徒儿也是这个想法才出来的!”矮个徒弟跟着附和道,“家里有三个哥哥,五个妹妹,家里太穷了,就想出来多赚点钱!”
听到他们两人的说话,张五不由得好奇地睁开了眼睛,盯着两个徒弟的眼睛,没发现有说谎的迹象,不由得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
“真的!”两个徒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张五听了,不由得是真惊讶了,这还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大明么?
出来这么多年,不管如何,他也算是有点眼界了。西班牙人虽然凶狠,他却有点佩服,毕竟这些西班牙人的母国,是远在天边的,万里之遥的地方,可他们却还是千山万水地来到了这里。这种开拓的精神,实在是少见。
相比这个,以前的大明,给他的印象,就是喜欢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土财主一样,就缺乏那种像西夷一样的开拓精神。不过此时,他从他的徒弟口中,却似乎听到了一丝向外开拓的迹象。
矮个徒弟这时却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兴奋地对张五说道:“师傅,徒儿听说,当今皇上曾说过,敢犯大明者,虽远必诛!我们出来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要是在外面受到欺负了,官府会给我们做主!”
“对啊,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传言,我也听说过,只是不知道真假。”高个徒弟也是点头道,“但无穴不来风,应该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张五听得像听天书一样,不过他看着自己的这两个徒弟,并没有看出又撒谎的样子,不由得又是惊喜交加,难道……难道大明真是变了?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以后大明海外的明人,岂不是有福了!从此以后,明人都有主心骨了?
如果,海外明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祖国!那么,西夷还敢向明人举起屠刀么?张五这么想着,眼睛越来越亮,他忽然一下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一手一个,抓着他的两个徒弟,用急切地语气,快速地说道:“大明还有什么新鲜事,快说来听听,说给师父听听!”
此时的张五,就犹如一个远离母亲怀抱太久的孩子,突然之间听到了母亲的消息,格外的激动。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忽然又有了根!
看到师父这个样子,两个徒弟相视一笑,正想说话时,忽然,就听到了外面店铺的门板,被人敲得“咚咚”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