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陈双不想让自己那么狼狈,拼命地忍住。
陆水只是看着他,单单几个注视就大概猜出了一切。从刚才,他就猜出来了。屈南没有送哥哥出来,哥哥在伤心。
和那一年,顾文宁不理他之后一模一样。
哥陆水放下袜子,将人拽到自己怀里来,不要他。
陈双皱了皱眉,一个没绷住,眼眶开始泛酸。
而这一切,王灵芝好像并不知道。她沉浸在陪两个孩子过春节的喜悦当中,忙着置办年货。陈双不怪她,妈妈没有陪着自己长大,所以对自己情绪上的细微末节摸不透也是正常,相反,他庆幸自己没被妈妈看穿。
手机一直没有震,没有人找他。
家里被认真收拾过,到处充满过节的气氛,万事如意和年年有余的对联已经贴了起来,福字也买了不少,各样尺寸都有。
他帮着王灵芝给家里挂小串灯,又去摆放新买的绿萝和金桔盆栽,将床褥四件套全部换新,最后将鱼跃龙门的剪纸画贴在落地窗上。
这个鱼跃龙门是我特意找人剪的。王灵芝的额头全是汗珠,希望来年你俩都有好成绩,听说啊,这个剪纸人特别灵,他剪过的窗花都应验了。
谢谢妈。陈双用袖口给她擦擦汗,来年我和四水一定能上比赛。
唉,也不求你俩拿名次,安全第一,安全第一。王灵芝又对着窗花拜了拜,很虔诚,一张纯手工的红色剪纸凝聚了她的盼望,可是这盼望里又全是操心。
运动员家长心态,孩子出成绩固然高兴,又怕孩子太要成绩,伤了身体一辈子。特别是四水,那10米跳台可不是闹着玩,跳不好拍在水面上,和拍在水泥地上差不多。
陈双看着妈妈那么虔诚,自己也拜了拜,动作猛然停住,他愣了,想起了学校里的名人墙,想起了那张跳高大神们的合影。
曾经自己也那么虔诚地拜过,为了求屈南一个好名次。
什么都能想到他,什么都能想到他陈双晃晃脑袋,又看着鱼跃龙门出神。
这一张剪纸画,大概是妈妈特意订制的图案,包含了一片心意。胖胖的鲤鱼从低处一跃而上,逆流超越,鱼身的弧度简直和背越式跳高如出一辙。而周围的一片水痕,又刚好对应了弟弟的游泳池。
鳞片层次栩栩如生,仿佛这一条鱼真的背上了两兄弟的前途,先是一个飞跃,又是一个落水。
可是即便再有意思,陈双的心还是一潭死水,起不了涟漪。他得找点事情做,再这样下去,估计又要钻牛角尖。
晚饭之后他带着四水下了楼,在小区里继续进行王国宏单独开给他的小灶课程。贴合脚踝的铅带他没有摘,他好怕摘掉之后就失去动力,失去目标,紧接着胡思乱想。
训练内容多种多样,每一项都针对背越式跳高的基本功。1小时后,陈双完成了最后5组波比跳,自己走到台阶处抻筋,享受小腿后侧的痛感,又绷紧脚背,压住僵硬的脚尖。他把自己练成根本没有思考能力的人,全身挂满了汗,这才带着弟弟上楼。
而这一切,陆水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问。
晚上,两兄弟洗好澡,准备睡觉,陈双坐在床边发呆,总觉得这张床上应该再多一个人,以前自己睡不着的时候,那个人都在。
四水,在看什么呢?困不困?他靠近陆水问。
陆水正在看手机,这时将手机一翻,上面全是房屋租赁信息。
租赁陈双翻看几眼,你不想住这里了?
陆水点点头,手指轻触屏幕,点入刚才已经选好的一家。换个地方。
选好的房子离学校有些距离,但不算很远,是老式居民楼,6层,室内装修也一般。
你想换就换吧。陈双同意了,这哪里是四水想换,是弟弟怕自己触景生情,可是这栋楼太旧了,你要是愿意就跟哥一起回去吧。
是啊,妈妈家那边完全准备妥当,自己带着四水可以直接入住。
可是陆水摇摇头。这里住过。
什么?陈双拿过手机再一看,你住过?
陆水又摇头了。
陈双想了想,猜出一个大概。四水太聪明,估计记忆力启蒙也很早,记住了曾经和妈妈住过的地方。这个楼或者环境,可能和四水小时候记住的差不多。
好,听你的,咱们去住。陈双赶快同意了,原来弟弟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说,他也会想妈妈。
又过了一天,大年三十,春节了。
王灵芝一直没闲着,上午带两个孩子去采买,继续补充年货,下午又不知道去哪里进货,买了一箱冷烟花仙女棒回来。陈双看着妈妈忙忙碌碌,也带着四水帮忙,第一次感受到浓烈的过节气氛。
来,尝尝妈做的这个卤肉蛋。王灵芝施展厨艺,从肉汁中捞出一个卤了好几个小时的鸡蛋,四水,别看书了,春节联欢晚会都开始了,咱们吃饭。
家里没有电视机,餐桌上放着王灵芝的工作笔记本,正在直播那台热闹的节目,绝大部分中国人即便不看,也会拿它当作大年三十指定背景音。
陈双一口咬住卤蛋,很熟悉的味道,妈妈的手艺从来没有失准过。弟弟还在茶几上看书,他带了半个蛋过去,给四水吃。
看什么呢?陈双问。
陆水嚼着鸡蛋,将扉页翻过给陈双看,竟然是一本漫画。
你居然看这个?陈双有些惊讶,弟弟从来不会看这种书,以前还觉得动画片很幼稚。家里只有自己喜欢看漫画。
陆水却笑着点了点头,把书爱惜地放好,跟着来到餐桌前坐下。
晚餐丰盛,节目精彩,陈双面前的盘子一直没空过,不是妈妈夹了菜,就是弟弟夹了排骨。两个人不约而同投喂自己,陈双很快就吃不下了,但是这一次,他伪装得很好,整晚的情绪都维持在快乐平均线上,绝对不会被戳穿。
临近12点时,王灵芝开始煮饺子。
陈双帮着拿碗筷和醋,笑着和弟弟商量搬家后买些什么,一切都那样和谐,好似他有了超能力能将情绪翻篇,忽然,他好像听到了敲门声。
敲门声不算太轻,仿佛轻了就怕别人听不到,缓慢有力,张弛有度,又仿佛太重了就没礼貌。它像一个信号,彻底中止了陈双强撑一天的身体。
它是灰姑娘午夜时分的钟声,让美丽的裙子、金碧辉煌的南瓜车、透明璀璨的水晶鞋一起不见,露出了隐藏的狼狈落魄和不安。
谁啊?这时候敲门?王灵芝端着饺子出来。
陆水看着门的方向,表情难以琢磨,随后一把抓住了哥哥的手腕,想要将人往回拉。
我去看看,可能是邻居。可陈双却拍了拍四水的手,让他放开。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可能是邻居,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猜到的是哪个答案。
陆水和王灵芝互看几秒,松开了手。陈双猛地低了下头,冲着家人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了屋里的热闹和灯光,只有能吞噬万物的黑。很冷,陈双打开门的瞬间鼻尖发凉,感应灯亮了几秒,赶在感应灯灭掉之前,他看到了那个人。
他背向自己,靠在安全通道的门框上,还是穿着那身队服,没有穿羽绒服,好像出来得很匆忙,很赶时间,晚了就不行了。
陈双关上了门,感应灯又亮了几秒,等到再次灭掉,他才朝那边走过去。和屈南分开了多久?有48小时吗?有了吧,时间应该是挺长的。
好长啊,他半条命都要没了。
只不过现在屈南戴了一顶棒球帽,压着上半脸,侧转过头的时候,陈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春节快乐。屈南掸掉了手里的烟灰,右手拎着一个纸袋伸过来,我来给陆水送狗,顺便看看你。
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陈双委屈地问,也是直到这一刻,陈双才发觉自己有多不了解他。自己为了跳高戒了烟,而竟然不知道,屈南是会抽烟的。
看着他刚才那一秒的手势,陈双坚信,他一定不是这两天才学会的,他是老烟枪。
你以前有没有过女朋友?陈双再问,自己快乐了一整天的声音报废了,嗓子比以前咽炎发作还要难受,憋着好多情绪,纠结着,撕扯不开,咳不出来。
差一点,我可以解释。屈南还是没有完全转过来,似乎就是不给陈双看正面,手里的口袋没人接,他放在了地上,里面是一只裹着厚衣服睡大觉的小白狗。
你解释吧,我又没说我不听。差哪一点?陈双再问,嗓子太难受了他很想抽烟,能不能给我一根?
屈南停了一下,转手将嘴里还剩四分之一的烟摁灭在墙上。他兜里有个烟盒,手指一弹就弹出一根来,叼住点燃的一秒钟里,噌地一声,打火机照亮了他的下半脸。
可是烟没有递给陈双。
陈双看着他熟练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
对不起,我不是同性恋。屈南冷不丁地说,烟头的火橙色在黑暗里时亮时暗,我是双性恋。
小白狗舒服地睡在厚厚的衣服里,时不时动一下耳朵,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大一那年,我们是在赛场上认识的,她是女子跳高。屈南背向陈双抽烟,宽阔的肩膀有了一点弯曲的弧度,没了以前的清秀和挺拔,她也来学校找过我,后来我们联系了一段时间,两个人都觉得对方不错。就在快要正式成为男女朋友之前,我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
陈双的思维能力比周围的灯光还暗,胡乱搅成一团,他的心情也跟随那盏感应灯灭掉了,疼,酸,别扭,各种纠缠。原来自己理解错了,还一直傻傻地以为屈南是直男,他只说不是同性恋,却没说过不喜欢男生。
原来他以前,是喜欢过女生的。
可是我和她说完之后,她不能接受。屈南这根烟抽完了,又点了一根,他吸烟又急又快又深,像是要把所有尼古丁都摁进肺泡里,带有自毁的倾向,她觉得我只是和她玩玩,觉得我骗了她,她说我就是同性恋,又不敢承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说我迟早会再找男生,然后再为了传宗接代找个女人。我说我不是,她不听,她以为我在给她打预防针。别人能接受同性恋,可是双性恋却不好做人。
陈双听着他说,闻到的是好大的烟味。
如果我找女人,别人会说你迟早还会找男的,如果我找男人,别人又会说你迟早还是要结婚生子。为什么?屈南看着楼梯,有时候觉得很可笑,同性恋的路本来就不好走了,自己偏偏是难度再加一级的。
双性恋,从他启蒙开始那天就明白了,无论选择男人还是女人,好像都变成了一个错误。
我暗自发誓,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打死也不会说了。我很怕你知道之后再怀疑我。屈南低着头,也不看过来,对不起,电话是我偷听的,我根本就不了解你,全是听你自己说的。因为我嫉妒他,凭什么我先看到的人会喜欢他,还要和他在一起,还死心塌地我把你的所有事都记下来,等着你们分手,只要你们分手我就可以动手了,我可以装成最懂你的人出现,塑造一个你最喜欢的形象,让你慢慢喜欢我。我其实根本就不想等,我唯一的底线就是等你们分手,终于,你们分手了,然后就有了之后发生的那一切。对不起,就连你去玩具店兼职,我都知道,我跟着你去的。
小白狗在纸袋里动了一下,陈双的身体也明显地晃了一下。
什么叫,你先看到的?陈双问,周围的暗影消失,他仿佛被拉回那个燥热的夏天,蝉鸣和光阴斑驳,自己汗流浃背。
我上大二那年,刚开学,你就来了。屈南看着烟燃烧,如同看着一个倒计时,你来了好几次,像是看场地,我早就看到你了,你好像一直绕着操场找来找去。后来有一个周末,你在横椅上睡着了,我在训练,想着等你睡醒就过去问手机号,后来才发现你是去找顾文宁的。凭什么?他凭什么可以喜欢你?他连你坐在哪张椅子都不知道,可是我每次都能看见你。后来我就想,不管你们关系好不好,我都可以撬墙角,我还有机会。
你那时候就见过我?所以开学之后,你是假装不认识我?陈双的身体又被自己的声音拉回来,拉回这个楼梯间里。他苦笑,自己怎么会那么倒霉啊,活脱脱的倒霉蛋吧,比下大雨挨淋还要倒霉一百倍。
第一眼看上的人,刚好也喜欢自己,结果因为自己的一个走眼认错,耽误时间不说,两个人还闹到了这一步。只是他现在明白了陶文昌说的可怕,确实可怕,屈南竟然是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计划周全的人。
自己竟然还觉得他单纯。
其实,那年我想找的人,不是顾文宁,是你啊。陈双曾经想过无数次,这么大的惊喜,自己要在什么时候告诉屈南,或者当作生日礼物,万万没想到,会是眼下的局面,我只看到有人在跳高,跳高的时候嘴里咬着项链坠,后来我去找,就以为是他。直到你去年参加比赛,我才知道自己认错了。
屈南手里的烟猛地抖了一下。
但马上,他还是将情绪习惯性地压住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懂怎么去展示情绪。
原来是这样。他也苦笑,说不出来心里什么滋味,他特别想笑,笑自己每次都被上天开玩笑,但这次的玩笑开得有些大了,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故作轻松,对不起啊,骗了你那么多事。
所以真实的你什么样?陈双看不透这个人了,他在雾里,又没有一阵风吹散。
屈南又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来。我不知道。你快回去吧,一会儿你妈妈和陆水该着急了。我
过两天,我们会搬家。陈双还是仔细看着屈南,试图将他从黑暗、烟雾、隐藏中拎出来,哪怕只能看清楚他一个轮廓。可最后还是弯下腰,伸手去拎那个口袋。
还有机会么?屈南看他动了,我们。
陈双不动了,弯着腰,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
我不知道。陈双慢慢地站起来,我连你到底是什么样都不清楚,我最怕别人骗我。
对不起我知道了。屈南将烟丢在地上,鞋尖拧灭,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肩膀的肌肉都被牵拉到,最后朝着楼梯的方向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