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地位特殊,与普通书院区别不大,而国子监男子读书处所即为“辟雍殿”,平日直到初一十五方才休息,恰逢十五休沐罢,一群少年们回到国子监中,其中有消息灵通的早早便得了女学要重办的消息。这群平日里被关着读书的少年们顿时生出了极大的热情。
许修明才踏入辟雍,便见一群人正围着下注,他收了折扇,笑眯眯地凑过去,“祭酒倘或知道,那可都要挨罚了?”
旁人见他来,便轰然笑道:“好,许兄来得正好,你瞧瞧,这些人谁能拔得头筹?”
许修明用折扇抵了下颚,笑眯眯地看过去,便见他们围着的乃是一张白纸,上头落了几个姓氏,为“宁”“文”“余”,最后还有个潦草的“华”字,显然是新加上的,墨迹未干。
许修明与这群人臭味相投,自然很快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嗤笑道:“可是赌那几位要入学的姑娘们?赌什么?”
“赌谁最受欢迎?”他望着几个姓氏,苦恼地皱起了眉头,说:“宁家姑娘是京城第一美人,乐安县主出身皇族,气度高贵,余家姑娘虽还上学,却早已说定了与宗人令刘家的婚约……”
这些姓氏边上,已经有人押注了,宁秋露的美貌广为人知,足足有十来个学子为她押注。
半晌,他将扇子落在了那个“华”字上,笑眯眯地道:“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拿这新来的华姑娘凑数的。我见过华尚书的夫人林氏,是位罕见的美人,想来她的女儿一定更加出色。”
他说:“我押十注在华姑娘身上,赌她才是那个最受欢迎的。”
男子这头正热闹着,那头华家的马车已然到了集贤门前。
柔止下了马车,便见眼前一座大门巍然耸立,其面阔为三间,单体灰瓦悬山顶,两侧建有八字墙,柱和门饰以黑色,十分的庄严肃穆。
大门处已然有不少人站着了,俱是穿着素雅的姑娘们。余家姐妹,还有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乐安县主都在其中。
还有一人……
柔止柔声同众人见过礼,转身望向那月白色衣裙的少女。
她莞尔一笑,同样行了礼,软软地道:“早闻宁姑娘是京城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宁秋露只知道方才下了马车这姑娘是如今的太常寺卿之女。宁家世代簪缨,她并不把区区三品官员放在眼里,如今听她与自己见礼,倒是稍稍一怔,旋即抬起眼睛去打量——
今日大家都穿着素色,这华家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少女身着一袭透着淡淡春绿的素罗裙,袖口浅浅绣荷花,鹅黄丝绦系在腰间,衬得她愈发身姿纤纤如嫩柳,而她扬起的一张脸,皎皎如明月,是素衣所难掩的姣好颜色。
宁秋露心下微惊,一时竟觉得……这少女口中的“第一美人”,于自己来说是个讽刺。
可她年长些许,且自幼在后宅之中耳濡目染,自然不会表现出自己那一瞬难以抑制的嫉妒之心,只是温然地笑了笑,还礼道:“华家妹妹不必如此见外,往后大家都是同窗了。”
就在说话的期间,人来齐了,前头的王山长收起名单,只道:“都走罢。”
集贤门唯有天子亲至方能走,平日师生只得走两侧旁门。
众人步入国子监的第一进院落后,便见又有一道“太学们”伫立于前。太学们规格稍次,乃是灰瓦悬山顶,饰五墨彩画,树立着许多书法大家的碑刻。柔止扫过一眼,便见伫立在最前的那座石碑上,乃是一手飞蛇惊鸟的草书,其狂傲落拓之意扑面而来。
她不由拉了拉边上的余燕雪,低声问:“我瞧不清,那石碑是哪位大家的作品?”
余燕雪不工于此,有些迟疑,边上却传来一人的声音,是宁秋露。
宁秋露温温地道:“是孝懿皇后的笔墨。”
柔止歪了歪头,十分惊讶。毕竟孝懿皇后知书达理,堪为天下女子典范,柔止有时候都觉得她似乎完美得不真实——倒是没有想到,那般循规蹈矩之人,却写得一手潇洒自如的狂草。
众人同样从一侧掖门进入,便到了第二重院落。
进入二门就是国子监的主要教学区,中间竖着巍巍高墙,左侧便是辟雍大殿,而众人所在的女学需要从右侧的垂花门穿过去。
过垂花门,便见大片芭蕉青竹掩映着一处清幽阁楼,上书“翔鸾书院”四字,依旧是方才柔止在太学们前所见的孝懿皇后的笔迹。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而“翔鸾”二字,正是书者对女子能够海阔天空、走出内宅之中的愿景。
翔鸾楼中,少女们的座位早已被安排好,此时便携着自己所带文具三三两两入座。至于侍女们,则都已被留在了集贤门外。
柔止的座位恰好便在余燕雪之侧,而余燕景则与宁秋露一道,乐安县主则坐在最前头,自己单人一桌。
柔止听课极认真,今日讲经纶的先生走到哪里,她的脑袋便跟到哪里,笔耕不辍。那先生见她生得好看,又这般努力,心下对这位“插班生”的不喜便少了些。
后头余燕景哼了一声,瞧着前头两人,十分不喜,只说:“她半点学识也无,先生说的东西更是一窍不通,凭什么与咱们坐在一道?”
宁秋露侧头看了看她,只是淡声道:“山长肯叫她进来,自然有道理,也不是咱们能置喙的。”
“我就是瞧不惯她,小门小户的,以前年幼的时候就瞧着讨厌。”余燕景撇嘴,又凑近了些,低声同她说,“说来,前几日百官随陛下秋猎,你怎么没有来,太子殿下可到场了呢——太子殿下这些年,生得是愈发出色好看了。”
柔止耳尖,听见了“太子”两个字,又蓦地想起了那个传闻。
她虽坐着不动,可手上翻书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宁秋露说:“殿下一直都是仪表不凡、天纵英才的。”
她一直是个内敛之人,平日似闷葫芦般不喜作声,可唯独说到文琢光时,面颊染上点点浅粉,眼中波光流转,脉脉含情。
余燕景看着她的模样,便奇道:“说来,那日你也早早离了席间……难道,被太子殿下救下的姑娘是你么?”
宁秋露一怔,脸色有点古怪,不过是一瞬,她浅浅地笑道:“我那日只是病了。”
说完,宁秋露又加了一句:“太子殿下俊美无俦,我并不敢肖想。”
她这话其实并没有直接回绝那日之事。
柔止听在耳中,只觉得奇怪。
余燕景便笑着打趣,说:“你可是京城第一美人,论才貌,谁比得过你,又同太子殿下自由相识,青梅竹马,你还不配,谁能配上?”
她想起那日华柔止在山坡上,见到太子时的情态,便嘲讽道:“太子殿下自然不是什么边陲之地来的阿猫阿狗都能配上的,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可不知道呢,那天游猎,有人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便走不动路呢。”
余燕景意有所指,前头的柔止轻轻皱眉,只觉得心中不舒服极了。
一边的宁秋露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见到了前头穿着素罗裙的少女沉默的背影——
换做是往日,宁秋露是知道的,以文琢光的才貌,京中自有无数女子对他趋之若鹜。她一贯自恃身份,不与旁人争抢。可偏偏今日,许是女子的直觉,她对眼前这柔顺美丽的少女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敌意。
她不会主动开口寻衅,可对着蓄意折辱华柔止的余燕景的话,她只是淡淡笑了笑,说:“人各有志,倒也不必论其出身。”
这话听着是不与人争执,可再细想,便是在旁敲侧击,说旁人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肖想储君。
余燕雪一贯是极能忍的,可眼见着那两人越说越过分,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说边陲小城来的“阿猫阿狗”,自然便是暗指父亲方才调入京中的华柔止。
她脸色一冷,正要说话,便被柔止按住了手。
柔止自然不会让与此事无关的余燕雪为自己说话,可她自幼便受父母宠溺,也不是个任由旁人拿捏的性子。她温温柔柔地道:“燕景姐姐可还记得,我是同你一道在宣宁府长大的,还做过好几年的同窗呢。”
这便是在反击先头余燕景那“边陲之地”的言论。
旁人有听出她的嘲讽的,险些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余燕景着实愚蠢,讨好人怎么把自己也踩上一脚呢?
“你——!”余燕景脸色一变,怒道,“你是什么意思?昭仪娘娘是我的亲姑姑,你可知道?”
她父亲如今仍任国子监祭酒一职,虽然清贵,可论官位其实远不如华谦,她不得已方才抬出了余昭仪来。
柔止不紧不慢地道:“正是因着知道余昭仪恭顺柔婉,才要提醒燕景姐姐呢。我是出身宣宁府不假,可难道余家祖籍不是在宣宁么?燕景姐姐骂人的时候,骂进自己一家子,还把昭仪娘娘也一道牵扯进去,这可误伤了太多人了。”
余燕景脸色一瞬间便青白交加,精彩极了。
眼见着这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边上的宁秋露开了口。
“好了,”她扫了一眼余燕景,笑着说,“你已是说过亲事的人了,华姑娘年岁小些,你莫同她计较。”
这头争吵方才歇下。
乐安闻言,淡淡扫过一眼,并不参与女眷们的口角。
可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她先前便于这位宁家姑娘做过同窗,只觉得对方身上有一股子令人讨厌的清高劲儿——倒也不是说她没有真才实学,可这位偏偏能将自己略通皮毛之事,说得如同了如指掌一般,内行人听了,自然是想要发笑的。
这会儿,余燕景虽然蠢,可却也是有宁秋露的挑拨在里头的,如今反倒是她又跳出来当老好人——余家二姑娘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真真蠢货一个,还没她那庶出的三妹妹聪明。
这会儿,便有钟声响起。这是到了中午歇息的讯号。
姑娘们鱼贯而出,去往最近的饭堂。
翔鸾书院这侧一楼乃是上课之所,二楼便是饭堂与休息的茶室,三楼是山长与先生们的办公之处。
姑娘们用了饭,并不急着上二楼去休息,而是在一楼的竹林附近散步闲聊。
——当然,不是真的散步。
出了那道垂花门,便是一侧的辟雍殿。辟雍殿最开始乃是皇帝讲学之所,后来变成了学子们往日听课场所。
国子监是整个京城,乃至整个豊朝的最高学府,出过不少能吏重臣,而能在其中学习者,也大多是勋贵、清流之家的子弟。
平日碍着礼教,少女们只能偶然在宴游之时远远地望上一眼那些或许会成为自己未来夫君的男子,而今这距离何等接近,又怎能不生浮想呢?
便是柔止,长到这么大,也还真没见过几个少年,听她们如数家珍地说着某某家的公子如何优秀出众,也颇来了一些兴趣。
——可惜,隔着一道垂花门,完全瞧不着辟雍之中的美郎君。
少女们胆子也没有那么大,胆敢往外跑,只好在这秋日却春意满满的竹林中,无聊地走动攀谈了。
柔止有午睡的习惯,没过多久,便有些立盹行眠之觉来,正要回茶室去休息,忽地,觉得头顶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便见到一张风流薄幸的少年的脸。
那少年满眼笑意,见她抬头,便笑嘻嘻地与她打招呼:“华家姑娘好。”
柔止满眼茫然。
她如今站在翔鸾楼与过巷的围墙边,而这少年便是攀上了围墙,与她打的招呼。
少女们还在小心翼翼、满腹心事的时候,这少年竟是敢为人先,直接攀上墙头看姑娘们来了。柔止回过神来,顿时无比诧异。
她面颊飞起薄红,在满地的枯叶之中,却俨然是风露清韵正好的一枝夭桃,耀如春华。
那墙头陆续又攀上了几个脑袋,而柔止回过神来,便匆匆地垂下了头。
徒留她身边的余燕雪皱着眉头——她方才也被扔了个纸团在头上,如今又见那些人一副凑热闹的样子,哪里还能不清楚。她抬了抬手臂,看准了时机,将纸团用力地砸上了墙头那个一马当先的脑袋。
许修明只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想躲,结果手一松,没攀稳墙头,“砰”一声掉了下去。
扬起大片尘埃。
柔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余燕雪,便见素来温婉的少女面上略带薄怒,冷冷地道:“许国公世子可真是拈花惹草、处处留情,也不怕哪日叫狂蜂浪蝶迷了眼!”
许修明被一群人扶起来,拍打着衣袍上的灰尘,狼狈地咳嗽了两声。上头的人见那边姑娘们发怒,倒是不敢造次,也灰溜溜地爬了下来。
“怎么样呀?”
学子们心照不宣的眼神到处乱飞,显而易见是在问那头的姑娘们好不好看。
许修明忙着咳嗽无法言语,反倒是一头有人说,“嘶,真不是我说,倘或你们说那宁姑娘清冷如莲,那方才这位,便是夭桃秾李,艳色独绝啊!”
到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又是一群平日里除了读书便闲得发慌、精力充沛的少年们……
是以,一日上学完毕,一个消息便插着翅膀般飞遍了整个国子监——
翔鸾楼里头新来的女弟子中,那位华家姑娘美貌无匹,便是昔日京城第一美人宁秋露与之相比,也显得黯然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