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场之后,便见着了文琢光把玉佩送给柔止。
这玉佩自然勾起了一些他的心事。
昔年他才与许青筠相识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十分美好,并不似后来那般剑拔弩张。那块玉佩,其实是他送给她的。她爱打马球,有一次球赛前,她婉拒了许多人的相赠,唯独接了他的那块玉佩。那是少年文清客,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上最值钱的物什,他将玉佩送给她,便好似以自己的一颗真心相赠。
奈何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文清客自然是知道,以许青筠的性子,想来是不会把这块玉佩的故事告诉文琢光的。文琢光不知道这是父母的定情信物,也不知赠这玉佩的隐喻。
他望着长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容,第一次觉得有些恍惚,只觉得难怪孙家怎么也斗不过太子,太子与自己实在是太像了些,远比他想要悉心培养的文琢熙更像。
今日宫中不只是寻常臣子,更有些常年待在外地的藩王也回来了,如今见皇帝眼神游离,自然有聪明的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听得燕王在旁笑道:“皇兄这是思念故人了。”
皇帝闻言,看了他一眼。
先前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为了上位,上头的兄长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也就只有燕王是与他同母的兄弟,非但没有出事,反而得封燕地,为一地藩王。如今这些藩王里头,就属他的封地最是富庶。
可其实两人的关系并不好。在皇位跟前,本来便没有父子兄弟一说,这些年都没有相见。
燕王微微笑道:“不知皇兄见如今的太子如何,我只觉得仿佛像得见皇兄当年。皇兄当年给要上马球场的孝懿皇后送玉佩,也是这般,可惜啊,可惜。”
皇帝并没有接话,瞧着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孙贵妃听见燕王提孝懿皇后,心下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安,她连忙悄悄地扯了皇帝一把,只是笑道:“陛下,大家在等陛下宣布开赛呢。”
皇帝这才回了神,他同赛鼓跟前的鼓手微微示意,顿时场上鼓声如雷。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旋即云朝以云颐公主为首,豊朝则以乐安县主为首,一红一蓝两队人马,便自赛场两侧分别冲入了场内。
云颐与乐安在前头狭路相逢,球棍都似长了手一般,紧紧抓着小球,两边难辨高下,云颐只觉得有趣,眉头一挑,也不知道怎么做的,身形便巧妙地避开豊朝这头的层层包围,眼见着便要将马球传过去——
忽地一道红色身影半道截球,云颐讶然地抬眼望去,只见是瞧着最为文弱的华柔止自斜刺里出来,顺走了她手中的球。
旋即她也不给旁人反应时间,月杖一挑一扫,便又避开云朝的二名队员,将球传到了另一位豊朝姑娘的手上,那位姑娘轻挥月杖,“砰”一声,赶在云朝姑娘们回身去守门之前,轻轻巧巧地便将马球打入了洞中。
场上一片叫好之声。
乐安不由笑起来,同几个同窗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她们想要赢下这一局,其实颇有难度,因此今日来马球场之前,姑娘们便聚在一块儿,商量出了对策——
云朝人在马背上长大,论力量与马术,她们自然都不是对手,便只能以轻巧取胜。便是赢不了也没关系,总之不能叫比分差得太大就是。
文琢光自柔止动了开始,目光便紧紧地追随着她,见她传完球后便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瞧着毫发无伤,方才略略放松了一些。边上的高阳公主惊喜非常,只说:“我见柔止瞧着柔弱,还担心她呢,如今看来,方才那一传球对力度控制得极精妙,马术也颇好,倒是真人不露相了。”
文琢光道:“那是自然。”
边上的许修明则“啧啧”两声,同高阳道:“你可知华家姑娘的马术与马球是谁教的么?”
高阳后知后觉地看了自家皇兄一眼,没从他淡漠神色中瞧出什么端倪,边上的程瑜柏则从侧面肯定了她的猜测:“太子殿下骑射出众,昔日与我们打马球,向来是最打眼的一个。”
高阳则想到自己小时候马术课学不好,余昭仪为了叫她与文琢光多亲近,便叫她去请教太子——文琢光倒是教了,他帮她克服恐惧的办法是叫她在马上坐着,自己拿了根教鞭,她坐姿哪里不对,他便拿竹竿敲她,强迫她改正。
托他的福,高阳如今的马术已然十分优秀,却对骑马有了一种微妙的恐惧心理,等闲是不会骑马的。
也不知道太子教华家姑娘的时候,还会不会这么粗暴——应该是不会的,他估计碰都舍不得碰她一指头,没准是抱在怀里手把手教的。
这头高阳想着昔日被太子欺压的记忆,那头场上局势愈发紧张。
豊朝女子体力本就要差一些,虽然依靠着战术先前略赢了几球,然而云朝那头可不是吃素的,在第二场球赛开始后,眼见着对方体力下降,云颐便火速抓着机会,用风风火火的速度,快速地拉回了评分。
到了第三场,因是三局两胜,云朝那头众人情绪高涨,而豊朝这头则愈发松散了起来。
柔止面色有些苍白,止不住地轻喘,拦球便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起来。
这时又一球传到她处,柔止再一次伏低了身子,紧贴着马背,试图去抢球传给身边的余燕雪,可与此同时,豊朝这边另一名姑娘也跟了过来。两匹马一下子凑得极近,**撞到了一起!
柔止连忙扯住缰绳,回身急急后退,她本就体力不支,如今更是险些掉落下去,握着缰绳有些惊魂未定地停在原地,球也丢了。
云朝这头,连忙抓准这个时机,又进了一球。
一侧的文琢光不由皱起了眉头,他紧紧地盯着柔止,因着先头的事情,这次所有人上场前都是被搜身过的,唯恐在两国的友谊赛中出什么事端。
少女额头上已然是汗意涔涔,嘴唇嫣红,胸脯起伏,显然是体力不支的模样。方才与她相撞的那人连声道歉,她自然是摇头说无事,接下来便多加注意了些。
场下之人也都没有察觉不妥——马球这般激烈的比赛,便是有些肢体碰撞也很正常,又都是自己人,没人会怀疑这等场合会有人刻意去针对谁。
乐安勒住缰绳,看了柔止一眼,有些担忧,柔止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柔止虽然受过一些惊吓,却没有显得畏手畏脚,而是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尽力地传好每一个球。到了后头,她只觉得胳膊与腰都僵硬得不似自己的一般,连着失误丢球。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两队的差距,如今便也觉得豊朝这头的姑娘们已然尽力了。
若说第二局,豊朝还有一战之力,那么到了第三局,便几乎再无还手之力了。云颐带领着云朝队伍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赢下了第三局。
胜者值得欢呼,败者却也值得尊重。
皇帝自然是把自己这头的姑娘们都赏了,甚至还笑说:“华卿的女儿瞧着弱质纤纤,却十分有韧劲,也该叫京中纨绔膏粱子弟好好地看一看学一学。”
皇帝说这话,也不知是不是有心,可却也有人想到了不久前九皇子在街上闹出来的那点儿丑闻。
孙贵妃自然也想到了,娇媚的面上神情微顿,似乎瞧着有些尴尬——先前太子做主,说要禁足文琢熙,连孙贵妃的月银也一并罚了,孙贵妃自然不肯叫他管到自己头上来,可是这次她寻了皇帝哭诉,却反倒得了一顿训斥,说她教子无方,纵容文琢熙得罪云朝公主,简直荒唐。
少女们浑身都是汗意,自然不能就这样参加晚宴,是以有专人来迎她们去寻了一处宫殿擦洗更衣。柔止刚要同众人一道去,便见那嬷嬷又迎上来,笑着在她耳侧道:“华姑娘,太子殿下说叫老奴带您去东宫。”
柔止便乖乖地去了。
东宫早有人专门为她准备好了药浴,还有与她身量相符的首饰衣裳等,不必似另外的人一般仓促匆忙。
柔止沐浴后,文琢光还叫了东宫的医官过来给她把脉。
那医官便是上次给柔止疗伤,亲眼见过太子对华家姑娘的不同的那位,这会儿便十分轻车熟路,望闻问切后,方才道:“华姑娘身子康健,之事方才骑马身上有些磕碰淤青,好生上药便是,至于旁的并无大碍。”
柔止无奈道:“这你可放心了吧?我又不是瓷做的,哪有那么脆弱。”
文琢光眼神微沉,想到方才她在马背上那惊险的一刻,抬眼瞧着柔止道:“这次就算了,往后不要再打马球。”
柔止诧异道:“为什么?”
文琢光道:“太危险了。”
柔止自然不肯答应,文琢光便探身过来,宽厚的手掌在她后腰的伤口上轻轻一碰,柔止便觉得那处又酸又疼,她不由地哼哼了两声,耍赖般地靠到了他肩膀上,嘟囔说:“那以后摔着碰着,也会习惯的嘛!”
少女软软的气息吹拂在他耳畔。
她实在是还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念头,并不知道这个动作,这般情境下,着实是有些撩拨意味的。
文琢光眼神稍稍深了一些,闭了闭眼,旋即将她按回榻上,自己则转身出去了,留着她在屋内更衣。
柔止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平日同他亲近惯了,这会儿却觉得耳根子微微发烫,好在没有被文琢光发现。
……
文琢光才出去,便又有人上了东宫来。
是云颐公主。
她先前几次过来,都是来寻文琢光的,这回却不一样,乃是为了正事。文琢光见她神情凝重,便主动开口询问:“云颐公主不去赴宴而来东宫,是何事?”
云颐道:“方才在马球场附近,人多耳杂我不好开口,如今我有些疑惑,想同太子殿下说一说。”
“方才在比赛的过程中,我见着贵朝那位与华姑娘相撞的人的小动作了,”云颐说,“方才所有人,包括华姑娘自己,可能都觉得那姑娘是传球心切,所以没有注意到华姑娘,方才不小心地撞上去了——可我那会儿看得分明,她在过去之前,是看过华姑娘的位置的。”
换言之,那人是蓄意要去撞柔止。
马球场上十分混乱,出过人命的大有人在,便是先前男子们在京郊打马球的那次,都险些废了程瑜柏的一只手。倘或不是柔止反应够快,那一撞撞实了,她少不得就要从马背上滚下去!
马蹄可不长眼,落马之人,被踩断手骨腿骨的不在少数,便是直接殒命,也有可能!
文琢光方才就觉得那一撞蹊跷,如今听了云颐提醒,神情便冷了下来。
以云颐的身份,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可豊朝的人,又为什么要在马球场上害华柔止呢?
又是那种古怪的感觉。
文琢光眼皮子微微掀了掀,只是道:“今日之事,多谢云颐公主提醒,云朝有意在边境与我朝互通贸易,这件事情孤会帮着办成,作为对公主的谢礼。”
云颐简直大喜过望,连忙道谢。这次使团来豊朝,便是为了贸易之事而来,可惜太子似乎并无帮忙之意,而皇帝也态度淡淡……哪成想,不过是因着她帮了华柔止一趟,便将此事办成了!
云颐再一次感受到了,文琢光对华柔止的在意,绝对是远远超过其亲妹高阳公主的。
她不由有些感慨,旋即便生了些好奇的意味,她想来直来直往,此刻便也直接说出了心头疑惑:“太子殿下,我听您与华姑娘以兄妹相称,可我觉得太子殿下对华姑娘的好,已然超过了兄妹之情了。”
她虽然已经找到了新的目标,可对于文琢光先前的冷淡,仍然有些耿耿于怀。
——倘或是输在华柔止那样的美人身上,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出人意料的是,太子一口否定:“孤只把柔止当作妹妹。”
柔止在里头换完了衣服,听说云颐公主来了,便有几分焦急——她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总归是不想叫文琢光同旁的女子独处。她匆匆走出来,蓦地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不由愣在了原地。
即便,这句话她曾经听过无数遍,可她如今听着,只觉得心中生出些说不出的怅然来。
云颐见柔止的面容出现在了门口,不由怔了怔,见着她满脸失意,不由地往文琢光脸上小心翼翼地又打量了一眼……可惜,太子殿下神情淡淡,没有什么喜怒。
她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连忙借口说要开席了,离开了东宫。
第39章 ——她今天偏偏就不想……
等到柔止入席的时候,宫宴已然开始了。
今日宫宴,因着有云朝使臣与皇族,且又有许多辈分较大的藩王回京,所以十分热闹。众人齐聚一堂,男女分列而坐,觥筹交错,数不清的珍馐佳肴如流水一般被送上来。
柔止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才吃了两口东西,便觉得烦闷,低着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头顶,皇帝与身侧燕王正交谈。
燕王望了一眼皇帝身侧的太子,笑道:“光儿年纪也不小了,怎的现在还没有妻室呢?倘或是孝懿皇后在天上见了,只怕也烦恼你形单影只。”
的确,太子如今二十有一,别说妻室了,府中连个姬妾也无,更别说子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文清客造的杀孽太多的缘故,他自己的皇子,活到成年的也不过寥寥几个,有两个生母乃是低微得连个封号都没有的美人,在孙贵妃手下自然是讨不着好,即便是今日宴席,也不见他们出席。
太子看了看自己这热心的皇叔,轻轻挑眉,半晌,不咸不淡地道:“我自顾不暇,并不愿意连累别人家的女儿。”
皇帝听了,只是呵斥说:“胡闹,子嗣大事,怎么能如此不在意,回头便叫你孙母妃替你好生相看起来。”
边上的孙贵妃听了,连忙笑说:“是呢,妾身也早早便说想替太子殿下相看了,只是太子殿下婉拒数次,我便想着许是太子没有喜欢的姑娘,倘或有喜欢的,自然会开口来提的。”
实际上,文琢光方才回京的那几年,旁人忌惮孙家,又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前途未卜的太子的。这几年,太子的地位愈发牢不可摧,孙家在他手中并不能讨到好,许多人方才松动了心思——可这会儿太子已然成年,行事作风愈见冷硬,太子妃之位的决定权,已然完全地落入了他自己的手中,旁人再是有心,也抵不过他无意。
皇帝沉吟片刻,看向了文琢光。
却见他并不言语,只是抬手,自顾自地给自己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