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录完,尚书们就将之恭敬的呈递给刘彻御览。
刘彻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就命令道:“请丞相、御史大夫过目!”
于是,一位尚书又奉着诏书,拿给周亚夫与晁错过目,等这两人也点头,刘彻就在其上加盖天子印玺。
丞相周亚夫与御史大夫晁错又分别用印。
这样这道诏书就具备了法律效力,可以颁布全国了。
当然,在汉室皇帝也可以不鸟丞相与御史大夫,直接下诏让人去办事。
只是,这样一来,就破坏规则了。
更会严重的打击丞相与御史大夫的声望。
通常,假如皇帝绕过丞相或御史大夫,直接下令全国执行某个政策。
那么,以汉人的刚烈,丞相与御史大夫除了自杀外,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是以,整个汉室历史至今为止,鲜有皇帝绕过丞相,直接下诏,在全国范围推行某个命令的事情。
刘彻看着一个尚书捧着其中一份诏书的原稿,前往石渠阁备案。
然后,刘彻就继续看向周亚夫与晁错,他这么大张旗鼓的将周亚夫与晁错叫来宫中,自然不是只为了一道大酺令了。
在传统上来说,刘氏每一代天子,在即位半年后,都会提出一个属于他自己原创的政治理念。
太宗孝文皇帝,提倡的是施恩于天下。
所以,除关梁,许民铸钱,废除肉刑,减轻农民负担。
刘彻的老爹,提倡的是德。
就连晁错削藩,也是打着诸侯失德的旗号进行的。
假如他还活着的话,那么,依照前世的经历来看,他大概还会继续坚持这条理念。
现在,就轮到刘彻来选择自己的政治理念,来加以贯彻和深入了。
这种历代天子必然会做的政治表态,周亚夫与晁错都早有准备。
此刻,看到刘彻一脸郑重的模样,两人也连忙临襟正坐,低头洗耳恭听皇帝发话。
刘彻在心中微微思虑一阵。
想后世天朝,从黑猫白猫到三个代表,再到八荣八耻,进而中国梦。
整个最高层的执政思想,即与时俱进,又是一脉相承。
参考天朝的经验,刘彻知道,不能提一些不切实际的口号,还要与他的祖辈们的政治观念有所继承。
中国自古以来,最崇尚的道德价值观,就是忠孝仁义礼。
忠孝这个概念已经被刘邦用掉了,仁义道德,刘彻的祖父和老爹也毫不客气的用了。
剩下的礼,刘彻并不想用。
因为提倡会导致一个后果,那就是固化阶级!
千万不要低估了官僚们因循守旧,一切唯上的思维!
以刘彻在天朝的见闻来看,上面发话了,下面就绝对不会做出任何破坏上峰精神的事情。
许多官僚都是宁肯被千万人唾骂,也一定不会去碰任何有可能与上层政治观念相悖的事情。
这样的话,假如刘彻在礼字上做文章,那下面的人,肯定是事事都要讲一个礼字了。
而当今之世,礼是什么?
礼就是秩序啊,极端一点的话,那就是农民永远是农民,商人永远是商人,官永远是官,贵族永远是贵族。
刘彻相信他假如提出以礼为治国方略,那毫无疑问,地主、贵族以及权贵们肯定是高高兴兴的三呼万岁,圣天子最高。
但……
狂欢过后,留下的是一个一潭死水的国家。
这样的事情,刘彻不想干!
除了忠孝仁义礼外,传统的普世价值还有廉信等等。
但,廉与信是道德操守,拿来作为治国理念,有些夸张了,而且,效果也不会大。
更何况,刘彻从来就不相信,官员们会有廉洁与信誉这种东西!——可能少部分人具备这样的品质,但大多数,就只能呵呵了。
一个连皇帝都不相信的东西,拿出去当治国基本理念,试问,下面的人相信的有多少?
一念至此,刘彻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开口,道:“朕近日尝读史书,见三代王治,煌煌如日,璀璨如星,惜乎子孙不孝,致有宗庙倾覆,社稷崩塌,朕常言:以史为鉴,乃知兴替,以人为镜,方知得失,朕观夏后、殷商、姬周之亡,虽各有其由,然根本一致!”
“夏桀暴虐,是有汤武革命,商纣无道,于是文王伐之,幽王昏聩,乃至于有烽火戏诸侯,至于秦之亡,以朕看来,李斯赵高当负其责!”刘彻说到此处,语速故意提高,这是因为主流舆论认为,秦的灭亡,是因为它的残暴,秦这个政权,就是原罪,正因为此,所以汉室才会有到底是继承秦的法统还是周的法统的争论。
但作为穿越者,刘彻知道,秦的灭亡,其实就是赵高李斯破坏了秦的统治基础,李斯与赵高,搞的连秦本土的核心——关中人都抛弃了秦,这样,秦朝不灭,就没有天理了!
刘彻不想在现在就挑起一场思想大讨论,所以,他飞快的接着道:“朕以为,各朝之亡,归根结底,乃在于没有得力贤臣辅佐,倘若当商纣之时,有伊尹在朝,周幽之时,周公秉政,岂有宗庙倾覆之变?”这就是后世典型的论坛灌水试的说辞了,但,当此之时还没有人遇到过从这样的角度去阐述历史的人,所以,刘彻的说辞收到了奇效,至少,周亚夫与晁错都觉得,刘彻没有说错什么。
若商纣的时候,伊尹当政,纣王还没开始胡闹就得被伊尹关进宫里读书了。
至于周公,那可是流放厉王,开创了共和执政的主!
刘彻见到效果不错,于是,就悲天悯人的长叹一声,道:“是以,朕以为,治国之道,首在得人!如何保证贤才尽为汉室所用。如何保证贤才,能脱颖而出,朕以为,此乃关乎社稷长治久安,宗庙稳固的大事,卿等为丞相、御史大夫,列为三公,国家肱骨,社稷栋梁,请就朕此议,召集百官共商,文武百官皆贤达良士,明于古今王事,必有能解朕惑者!”
其实,刘彻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了。
但,作为皇帝,很多事情,他不能亲自说出来,得借别人的口来达到这个目标,刘彻相信,这个世界聪明人还是有很多的,一定有人能猜到他的想法!
周亚夫与晁错闻言后都是顿首脱帽致敬,拜道:“臣亚夫(错)谨奉诏!”
他们两个是不会参与到这场汉室传统的猜猜皇帝想干嘛的游戏中去的。
因为他们是三公,猜对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万一猜错了……呵呵……
周亚夫与晁错正欲拜别,回去准备一下,传达天子指示的事情,就听得刘彻又道:“考举将至,请丞相与御史大夫统治文武百官,公卿贵族,明日,宣室殿议事,讨论考举安排,以及各有司衙门的准备工作!”
这是肯定要讨论的事情。
考举的具体事务,这个好说,早就交给内史和少府去安排了。
但问题是,这次录取的士子怎么分配,怎么安排,这才是需要扯皮和讨论的关键所在。
在这件事情上面,肯定会有衙门的利益受损。
与其等考举以后,各衙门扯皮,还不如在考举开始前,就把问题搞定,任务分配下去。
只要经过朝议后定下的事情,各衙门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克服困难去执行!
“诺!”周亚夫与晁错深深一拜。
刘彻于是站起身来,道:“时间不早了,两位爱卿回去准备吧!”
“臣等告退!”周亚夫与晁错深深一拜。
………………………………………………
当天晚上,刘彻又下了一道训令,用印之后,由少府发往全国各地的郡守衙门。
这道训令是刘彻白天明发的那道诏令的补充,但,它并不会出现在大众眼前,只会出现在县令以上官员的办公文案上。
这道训令的内容是这样的:夫婚姻之礼,人伦之大者也,酒食之会,所以行礼乐,今两千石或擅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贺。由是废乡党之礼,令民亡所乐,非所以导民也!《诗》不云乎‘民不失德,干糇以愆。’勿行苛政。
这道训令的下达,算是结束了自秦以来,老百姓结婚都要偷偷摸摸的办酒的历史。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汉室解除禁止民间婚嫁酒宴的命令,还要等到几十年以后的宣帝刘询上台。
第二天,朝会上,刘彻又通过联合丞相周亚夫与军方,完成了对官僚阶级的碾压。
确定了考举后士子的分配方案。
在这个分配方案中,少府将会分到五百人,补充进包括军械督造、工程建设、园林管理等各个部门。
军队方面分走了五百人,作为各部曲的文职军官。
内史衙门分走了一千人,作为关中各县以及长安各闾里的基层佐吏、官员。
剩下的,其他衙门平均分配。
同时,在朝议上,还确定了士子分配的原则。
刘彻学习后世高考的先进经验,提出了志愿方案。
即考举开始后,所有士子必须在试卷上写明自己最向往的衙门名称。
而各衙门则会在考举之后得到通过考举且填写了该衙门的士子名单。
换句话说,假如某个衙门太过热门,而该衙门分配的名额太少的话,那么,该衙门有权力在这些士子中进行择优选择,简单的说,就是这个衙门再组织一次考试。
至于那些在这个衙门的考试中被淘汰掉的人。
那就只能明年再来了!
至于某些不太热门的衙门,就不好意思了,也别挑挑拣拣了。
这也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案吧。
对刘彻来说,能通过这样一个方案,就是巨大的胜利!
当然,胜利的背后,是数不清的妥协与利益交换。
譬如,刘彻为了让军队同意接受五百人的文职官员,刘彻与军队的将军们分别促膝长谈,或以笼络,或以说服,以天子之尊,亲自下场,才说服了那帮只看军功的将军们同意尝试一下。
而少府方面,刘彻则是承诺了绝不裁员,也不淘汰任何在任官员,才让少府安心下来。
这两个部门,还都是向来最忠诚的刘氏的系统。
将这个事情搞定,考举,就可以按时举行了。
在考举举行的前一天,刘彻再次下诏:朕闻王者治政,以便民为要,今世所行历法,以天干地支而行,百姓多有不便,其令:除诏书策文公函以外,俱以某年某月初一至三十而记,以便民记事!
这个事情,刘彻一直想干。
什么四月庚寅、甲子、辛卯一类的天干地支计日法,别说农民了。
刘彻这个皇帝要不是有王道专门提醒,他都会有弄混的时候。
而时节变化对于农业,至关重要。
像后来小猪让司马迁儿宽等人搞出来的太初历,最伟大的贡献,就是出现了二十四节气,从此农民有了简单通俗的播种收获指导。
而当今之世盛行的天干地支纪日,对老百姓来说,就有些太过于高大上了!
你想想看,大部分百姓连简单的算术都未必具备。
想要让他们每六十天轮一次时间,太过勉强了!
还是初一至三十,简单易懂。
同时,在另一方面,刘彻借着这个诏令的机会,宣布废止西周以来国家档案与文档用竹简记录和保存的历史,从今以后所有诏书和法令,都以白纸为载体,进行保存。
另外,刘彻还下诏鼓励官府使用白纸进行办公,除了某些确实需要以竹简进行保存和记录的事务外,其他一切公文往来,最好都用白纸。
当然,刘彻也清楚,想要将整个社会从竹简记录进化到全白纸办公,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技术的积累——现在的白纸,还是有许多瑕疵的,譬如成本、纸张质量等方面。
但全纸质化,是未来必然的发展方向,就如同后世,电子化办公取代纸质办公一样,是大势所趋。
将这些事情处理完,时间就到了元德元年夏七月初六。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东方刚刚露出肚白。
长安城就醒了过来。
无数来自天下各地的士子们,纷纷起床,最后一次翻阅自己所温读的书简,将考试所用的各种物品准备好。
条件好的士子们,自然有着仆役下人和书童帮忙。
至于大多数自力更生的寒门士子,则是默默的收起自己的书简,将干粮放进包裹中。
朱买臣,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朱买臣在长安住了一个多月,靠着给人做工,搬运杂物甚至去工地上出卖汗水,在这长安城坚持了下来。
在长安的这些日子里,朱买臣除了为了生活所需外出工作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读书上。
“据说这次考举,只要能通过第二轮,就可以购买到许多过去我一直想读的书!”朱买臣握紧了拳头给自己加油着:“其中甚至有着《孙子兵法》《司马骧且兵法》这样的列侯世家传家之书,我这次若是能通过考举,买回那些宝书,朱氏今后数代有望!”
与朱买臣一样,大多数的寒门士子,此刻,都已经或多或少的听到了风声。
因此,他们明白,这次考举,不仅仅是改变他们自己人生的考举,甚至还将可能影响今后子孙的未来前途。
为了子孙后代,这些人发誓:一定要考中!
而贵族官宦子弟,就是另一个态度了。
严助就站在他父亲为他在长安准备的宅邸中凝视着远处的宫闱。
严助的父亲是严忌,乃是梁王刘武的亲信心腹,备受刘武看中。
但是,严助很清楚,他的父亲虽然表面上看似受到宠爱和信重,但实际上,每每午夜长谈,严助都能感觉到父亲的失落与失意——梁王只是将他父亲当成一个写诗作赋的文学之士来看待。
他父亲唯一能给梁王做的事情,也是写诗作赋。
这对于一个立志济世安邦,兼济天下的儒生来说,简直就是折磨,甚至是侮辱!
一腔抱负无人知,反而要跟街头卖艺的杂耍之士一样,为了取悦君王,绞尽脑汁,这样的生活,不是严助想要的。
严助今年才二十出头,他的世界,依然充满了理想与激情,他渴望着建功立业,将自己的名声,传播到五湖四海,做一个像管仲晏子一样的治世名臣。
致君饶舜上!
这几乎是每一个有着抱负的文艺青年必然的一个野望!
与之相反的,公孙弘却是略略有些忐忑。
来长安前,公孙弘觉得这次考举,自己是十拿九稳了。
可到了长安以后,他赫然发现。
天下英雄,并非只有他一人。
草莽之中更是潜藏着不知多少人杰!
他心里有些没有底气了。
万一这次考举,没能闯到第三轮怎么办?
岂非是要丢脸了?
更让公孙弘感到危险的是,在他隔壁,住着的是墨家的人!
他们也是来考举的!
自古儒墨不两立,墨家的学子,对公孙弘这个儒生,可是一直没给好脸色的。
错非,这些墨者是来参考,而非打架的,公孙弘真担心,自己可能被他们围殴——虽然公孙弘自认为自己的剑术和体魄都不错,但,当今之世,没有任何学派,能与墨家的人对打。
这帮家伙,可是能单枪匹马,在这个世界任何地方活下来的变态!
在这样的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远处,未央宫北阙附近的武库大门缓缓的打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列队而出,与之相应的,各个被用于当成考场的校场,纷纷开始封闭。
长安各闾里的基层吏员,纷纷拿着锣鼓,在本闾里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喊着:“奉天子诏命:各参考士子,请有序前往相应的考场,凭内史与少府颁发的竹符入场考试,今日,将举行第一轮考举,所有士子,不可携带除笔墨外任何多余文具入内,每个考场,都有专人检查,凡发现有违规者,一律取消参考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