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用不着这么紧张……”刘彻看着使臣胆战心惊的样子,笑着摆手道:“朕受命于天,统御八荒六合,南越国亦是朕治下,南越臣民,亦为朕臣民,对于子民,朕从来都是恩泽以雨露的……”
面对刘彻如此霸气的宣言,那位南越使者却没有任何反感,反而是低下头,诚惶诚恐的叩首:“陛下圣明!”
刘彻呵呵的笑了一声。
看着这使者的模样,刘彻也就大概能估算出南越国的汉化程度了。
这南越使者,不止是言行举止,礼仪规矩与中国士大夫无二,就连衣冠服饰,也是完完全全的一副吴楚士大夫的打扮。
以管窥豹,刘彻大抵也能摸清楚南越国中的汉化程度。
看样子,赵佗这个所谓‘蛮夷大长老’的开荒工作还是干的不错的嘛!
难怪后来天朝太祖赞誉其为‘南下干部第一人’。
“南越王身体可还好?”刘彻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回禀陛下,托陛下洪恩,吾主身体尚可,每餐尚可食米饭三斗……”使臣答道。
“呵呵,这样就好!”刘彻笑眯眯的道。
至于这使臣的回答,则自动被刘彻无视了!
米饭三斗,你当朕是三岁孩子?或者你家赵佗是个饭桶?
不过,刘彻也能理解。
南越总共就只有一个半政治家。
那一个就是赵佗,半个是他的丞相吕嘉。
不客气的说,赵佗只要咽气,就凭南越国内统治者的那些拙劣的政治手段,刘彻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欲仙欲死。
“武王的黄屋左纛可还在吗?”刘彻悠悠然又问道。
“啊……”使者闻言,有些反应不过来,忽然袭击下,顿时就有些惊慌失措,差点瘫软在地。
但这也怪不得他。
刘彻的脑洞之大,思维发散之广,即使是汉室,也没几个大臣能跟得上。
这使者好半响才回过神来,顿首拜道:“回禀陛下,吾主自蒙太宗孝文皇帝厚遇,不以加罪以来,早去帝制黄屋左纛,南越上下君臣,诚惶诚恐,只奉汉天子为天王,如今,吾主连王号也不再提了,臣临行前,吾主告臣:中国天子,圣贤天子也!寡人身居蛮荒,岂敢以王号以闻天王?”
“至于所谓武王?吾主自蒙太宗孝文皇帝教诲,明知君臣大义,早已弃之不用!”
“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欺瞒,敢情陛下治罪!”
刘彻听了,顿时哈哈大笑。
不管别的,至少,这拍马屁的功夫,赵佗真是独步天下啊!
难怪当年太宗孝文皇帝都被他忽悠了过去!
若刘彻没有穿越重生这么一回,恐怕也要被这南越的演技蒙混过关了。
所谓的武王,黄屋左纛,其实是一桩陈年往事了。
当年,吕后在位的时候,南越国欺负长沙国失去了无诸和摇两股力量,加之,那一代的长沙王有些皮痒,主动挑衅赵佗。
于是两国开干。
结果,虚弱的长沙国自然被南越兵无压力吊打。
吕后闻之,勃然大怒。
下令隆虑候周灶统兵五万,前去拉偏架,结果,周灶运气不好,刚好碰上南方大暑,五万大军刚刚走到长沙,就病倒了一大半,没办法,只能帮着长沙国先整顿防御,等待来年再战。
谁知道,来年吕后就驾崩了……
之后,就是诸吕擅权,诸侯大臣诛灭诸吕。
周灶也没有办法,只能是恐吓了赵佗一番后,就带着兵马班师回朝。
赵佗看到中国内乱,而长沙国不过是个纸老虎。
于是胆子一大,就先自称南越吴王,过了两天,又自己给自己置办了黄屋左纛这样的天子仪仗,称帝,号为南越武帝。
太宗孝文皇帝即位后,发现居然有人称帝了?
这还了得!
但当时的太宗孝文皇帝,与其说是天子,倒不如说是个傀儡。
军政大权尽操于元老勋臣之手,手下堪用的那小猫小狗三两只,也放不上台面。
所以,打仗就免了。
于是,找来了赵佗的老朋友陆贾,让陆贾去出使南越。
又派人找到了赵佗那些留在中国的亲戚,尤其是找到了赵佗的祖坟,派人修缮一新,选了几户农民为赵家守墓。
看上去倒是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
但刘彻私底下一琢磨,这不就是后世的黑社会绑架人质,勒索赎金的那一套吗?
这不明摆着告诉赵佗:你丫不服,拆了你祖坟!杀了你亲戚!
所以,赵佗要是服气,那才见鬼了!
反正,以刘彻前世所知,赵佗至死,都保留着帝号和黄屋左纛,墓葬也是跟中国天子有的一拼,后世不知道多少摸金校尉打过他墓葬的主意。
所谓的黄屋左纛,就是中国传统的天子车驾。
天子銮车以黄盖为顶,号为黄屋。以牦牛的尾巴或者鸠尾置于天子车驾左侧的车衡之上,作为标识与装饰,这就是左纛。
这种源于周礼中的正统天子车驾仪制,又哪里是什么‘蛮夷大长老’能弄出来的?
反正刘彻是不相信,赵佗这个当年被秦始皇任命为征南大军的副统帅,秦帝国体系中的高级将军,会拿黄屋左纛这样的严肃政治问题开玩笑。
所以说,赵佗当年是戏耍了太宗孝文皇帝。
他所谓的自去帝号,其实是一场秀而已。
不过是不再光明正大的对外宣传自己是南越武帝,平常上朝、巡游,依旧以皇帝自居,黄屋左纛也依旧在他身边。
但对于政治家来说,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哪怕明知道是谎言,捏着鼻子也能认。
更何况彼时的汉室,简直就是一穷二白。
经过诸吕之乱后,国库里穷的能跑耗子。
而刘邦跟吕后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则在诸侯大臣共灭诸吕的过程里落到了各家功臣的口袋里。
堂堂汉天子,连后宫宠妃的裙子都不能拖在地上,自己连造个亭子都舍不得!
哪里来的军费?
这事情,也就这么算了。
但,谁都没想到,这世界的局势变化太快了!
等先帝在长安一棋盘砸死了刘濞的世子后,整个汉室南方局面为之一变。
吴王刘濞开始准备造反报仇。
要造反,这三越就不能不搞定。
依赖吴国强大的国力和财力以及军力,吴军没花多少力气,就让三越臣服了。
为了抗衡吴国的侵蚀,南越国,开启了送世子质于长安的传统。
只是,那黄屋左纛,终究依然存在。
赵佗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刘彻!
黄屋左纛那种大逆不道,打汉室的脸的玩意,刘彻可不希望赵佗依旧保留着。
这次开口,只是吓唬吓唬,刘彻相信,赵佗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办。
对于赵佗那样的现实主义的政治家,也懂得权衡利弊。
所以,刘彻摆摆手,笑嘻嘻的道:“是吗?难道是朕的情报来源有错?”
那使者吓得满头大汗。
赵佗至今依然保留着黄屋左纛这个事情,在汉室越来越强盛以后,就成了南越国的国家机密,最近十几年,赵佗也不再用帝号光明正大的发号施令了,也没有再乘坐黄屋左纛的车驾出巡。
就是怕刺激汉室,尤其是那个死了儿子,精神已经有些不正常的吴王。
那黄屋左纛以及帝制,也就在南越王宫里,赵佗自己自娱自乐。
而朝鲜灭亡后,赵佗深恐长安把目标转向自己,连夜就烧掉了那能拉仇恨的黄屋左纛。
“宫中有奸细!”使者狠狠的想到。
要是没有奸细传递消息,汉天子去哪里知道,黄屋左纛?
“等吾回国,一定禀明王上,将那个奸细揪出来!”
表面上,他却不得不道:“陛下明鉴,吾主向来忠心耿耿,岂敢逾越君臣之道?”
刘彻笑了笑,心里对这使者的话,一句也不信。
刘彻很清楚,赵佗连称帝的事情都敢做,区区欺君,又有何不敢?
对于赵佗,虚与委蛇差不多就行了!
南越的关键,还是在于赵胡跟他的儿子。
控制住赵胡跟他的子孙,就等若将南越变成了汉室真正的藩属,然后慢慢渗透,时间到了,自然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刘彻感觉,对于南越国及其国内的政治属性以及南越贵族大臣对汉室的感观已经有所了解了。
南越啊,想要和平演变,起码得等赵佗死了!
赵佗只要活着,就能以他的威望和人望掌握住局面。
只看眼前这使者就清楚了。
这使者汉化程度已经很深了,至少,刘彻与之交流,毫无障碍,对方也能熟练的用着汉室的典故说话。
但他却是一门心思的给赵佗效忠,卖命。
赵佗统治南越将近六十年,施恩各部族,尤其是他为政以来的举措,就是刘彻,也很欣赏。
譬如,根据刘彻了解,赵佗大力提倡汉越通婚,无分彼此,为了加强民族融合,他每年都会坚持纳百越各阶级的女性为妃。
赵佗今年九十一岁了!
还在坚持娶妃,也真是难为他了!
而赵佗的部下,则是被强行拉郎配,硬塞百越妹子。
再譬如说,为了改变南越农业水平落后,耕作技术原始的局面,赵佗将他的军队分散到百越各部族中,教导越民使用农具,精耕细作,将中国先进的农业技术传播到百越各族,使得百越一跃从原始社会进入了封建社会。
他还大力推行郡县制,传授中国文化,培养百越土著官员。
现在的南越国,越汉官员几乎无法分辨。
大家都有汉姓,用汉语,写汉字。
更重要的是,赵佗曾经动员他的军队,下到基层,开凿水井,疏通河道,填埋沼泽,打通道路。
毫不夸张的说,正是赵佗,将两广乃至交趾地区,完全彻底的融入了中国。
你要知道,现在,赵佗已经在后世的越南,设立了郡县,实施了统治,而且,与当地土著相处融洽。
两汉至唐,交趾郡都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使五胡乱华那样的年代,交趾也牢牢的在中国的掌握中。
直到五代,子孙不孝,才导致交趾的分裂,然后有了猴子们的狂吠。
是以,假如要是赵佗愿意内附,刘彻绝对不吝厚赏,甚至,赐刘姓,裂土为王,世袭罔替——赵佗的功绩绝对值得这样的嘉赏!
但很可惜,赵佗没那么傻。
能走到赵佗那样的地位,经历他那样的经历,又岂会天真?
“使者回国,请转告南越王……”刘彻站起身来,忽然道:“赵公有太公之功,管仲之劳,朕心甚敬,倘有一日,不幸兵戎相见,朕将厚待赵公之后,以国宾相待!”
太公就是姜太公,姜齐的开国者,姜太公治齐,将东夷融入中国一系,从此齐鲁成为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管仲辅佐齐恒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挽华夏文明于即倒,更提出了最早的民族主义口号和华夷之辩的理论。
这两人都是刘彻非常敬仰的先贤。
赵佗的功业,也不下于太公管仲。
而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无数个赵佗。
正是这些先人,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抛洒热血,才有了后世的中国疆域,才有了天朝上国。
当然,就此时而言,赵佗的存在,阻碍了统一,是汉室的潜在敌人。
这一点,刘彻还是分得清楚的。
所以,对赵佗,尊敬归尊敬,打击归打击。
日后青史之上,自有后人评论。
刘彻在心中算了一下时间,赵佗,大抵还能再活个十年吧。
“只要你不作死,朕就让你寿终正寝,将来,还让你的子孙为你守陵祭祀,享受香火血食!”刘彻在心中默默的道。
但那个使者,却被吓尿了。
这汉天子是个什么意思?
兵戎相见????
他连忙叩首:“下臣与臣主安敢叛汉?臣主常常教诲臣等,天子,吾等天王也,神圣威严,不可侵犯,至高至上,无可亵渎,陛下龙行虎步,如神如天,恩泽及于鸟兽草木,雨露遍于四海,臣与臣主,诚惶诚恐,只愿永永为陛下藩臣,年年朝请,岁岁纳贡,永永为陛下爪牙!请陛下明鉴!”
说着,他就不停的叩首,头都快磕破了。
刘彻见了,不由得有些好奇了。
南越国居然能出这么一个忠臣?
也确是难得了!
刘彻翻了翻国书,就看到了此人的大名:郑永,字子江。
再看他的面貌,显然是汉越混血。
刘彻沉吟了片刻,道:“郑卿表字,可是来源于《诗。周南。汉广》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郑永叩首道:“圣明无过陛下,下臣表字,乃老师所取,确是来源于《诗》!”
刘彻点点头:“永以水长,江海常思,卿之老师,何人也?”
郑永叩首,道:“启禀陛下,下臣恩师,江都广陵赵公讳钧。赵师,二十年前自广陵至南越,教授子弟,授臣等诗书礼乐,臣等感恩不尽!”
刘彻点点头,大体清楚了是怎么回事。
当年,汉室有个楚元王刘交,最喜欢的就是传播文化,在刘交私人小金库的支持下,许多文人,如同唐三藏去印度一般,在楚元王的支持下,向着三越、西南夷出发,在异国他乡,传播文化,顺便传播中国的意识形态。
楚元王去世后,他的儿子,楚夷王郢客也是个文青,继续沿着他老爹的道路,支持文化事业。
小猪后来能那么顺利的吃下三越,开发西南,楚元王楚夷王父子要记一功!
而这些远走四夷,传播文化的文人,绝大多数,都是儒家一系。
所以说,后来儒家的崛起和独霸,并非无因,单单就是这份对本门学说和思想的坚持和毅力以及虔诚,就甩其他学派好几条街了。
刘彻不由得问道:“爱卿老师可还尚在?”
郑永闻言,脸上不由得微微露出些哀伤之色,叩首道:“恩师已于前岁驾鹤西去,臣与诸弟子亲自扶灵,送归恩师梓棺归于故里……”
“传道授业解惑,师长之恩泽也,朕亦有所感触……”刘彻回头对王道吩咐,道:“传朕的命令,命江都王寻访赵钧墓地,派人祭扫!”
刘彻说着,在案几上摊开一张白纸,挥毫泼墨,写下一句话,交给王道,吩咐道:“去,将朕的这副字,勒石刻于赵钧墓前!”
王道接过那张白纸,偷偷看了一眼,只看到了八个大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对刘彻来说,这副题字,既是他对那些辛苦传播中国文化的类似赵钧这样的文人的嘉赏,更是他的一种政治表态。
意在借此告诉天下人:儒家的破事,朕已经不追究了,你们也别在纠缠着不放了。
更是拿来收买儒家的人心的一个策略。
当然,顺便感动一下这个南越的使者郑永。
在刘彻看来,郑永或许是一枚不错的棋子,可以拿来挑动南越国内的局势。
即使不行,那也能刷刷声望,在南越国内的士大夫和贵族心目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方便将来的和平演变不是?
反正,不过一副题字而已,即使不成,刘彻也没有任何损失。
更何况,这还是一箭n雕的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