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的马车抵达未央宫的时候,刚好,晁错的马车也到了。
“丞相!”晁错微微颔首致意。
“晁御史……”周亚夫拱手回礼,对晁错,周亚夫谈不上好感,也说不上恶意。
倒是同殿为臣,周亚夫有很多地方还需要御史大夫衙门的配合和合作。
“陛下今日召你我入宫,未知丞相可知道原因?”晁错走到周亚夫面前拱手问道。
周亚夫摇摇头:“天心难测!不过,某想来,应当与上计或者五铢钱有关罢!”
当今天子的治政思路,虽然有时候显得跳跃性很强,但多数时候,还是能预测到的。
譬如现在,有一句话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让上至列侯勋臣,下至贩夫走卒,人人耳熟能详。
这句话就是: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
当今天子未显赫之前,就以此句上疏先帝,以述其志。
等到今上登基,这句话就成了当今天下但凡想要有所进步的各阶级人士必须去理解和熟知的话。
你要连一食二货的重要性和政治敏感性都不懂,那就不要出来混了!
以周亚夫所见所闻,今年的上计,天下四十一郡十五国的上计奏疏抬头的第一句就是:臣xx昧死以闻,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食足则民安,货足则天下升平。
一个个拍马屁拍的简直不要太疯狂。
在周亚夫看来,这样的情况,虽然有些让人不齿,但总比先帝时,郡守与诸侯王们针锋相对,相互对立要来得好!
而今上的治政思路,总体来说,依旧还是延续着太宗孝文皇帝时的传统,压抑和打击豪强,扶持和保护中小地主阶级,继续执行汉室的‘强本弱末’政策。
虽然在某些地方有些激进,但,刘氏天子,哪一代不喜欢闹腾闹腾?
就连乖宝宝一样的惠帝,不也曾经试探性的想要推行他的一些主张?
不过,那时当政的丞相乃是曹参。
所以,惠帝毫无悬念的被曹参喷了狗血淋头,从此再也不敢干涉丞相的施政。
周亚夫深知自己不是曹参,今上也非惠帝。
所以,对于新君的一些小毛病,他能忍的也就忍了。
晁错听着周亚夫的话,自也点点头。
刘氏的每一代天子,在还没即位前,其实就已经被人研究了个底朝天了。
譬如先帝,还没即位前,群臣就差不多摸清楚他的脾气和性子。
只是当今天子拢共就坐了不到一年太子,就因为先帝暴亡,被推上了帝位。所以,臣子们对他的了解还不够仔细。
这才有了今日群臣的种种猜测与揣摩。
不然,若是先帝之时,大臣常常还没有进宫,在半路上就已经知道了天子找自己干嘛,然后,就开始打腹稿,等到面圣时,基本上一篇花团锦簇的奏疏就已经差不多想好了。
“丞相,御史大夫!”正当周亚夫想与晁错再多做一些交流,方便等会面圣时应对之时,司马门的宫阙打开,天子亲信宦官王道笑呵呵的走出来,恭身作揖道:“陛下命奴婢在此迎接二公!”
“有劳了!”周亚夫与晁错微微颔首答礼。
王道却连忙笑着躬身拜道:“奴婢可不敢受二公之礼!”
王道最近开始读书了,读书之后,他就明白了许多道理。
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地位。
他只是天子家奴,而眼前两位却是社稷大臣。
平心而论,他的地位,连这两位的鞋底都够不着。
太宗孝文皇帝时期,先是宠信宦官赵同,甚至与之同乘一车出游,结果袁盎一句话,赵同就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然后太宗又宠信邓通,给予无数权柄和财富。
然而,一朝邓通得罪了时任丞相申屠嘉,被申屠嘉抽得脸都肿了,差点就被申屠嘉以丞相的权力给砍了脑袋——要不是太宗皇帝赶到的话,然而即使如此,太宗孝文皇帝对于申屠嘉也没有任何责备的语言,甚至脱帽谢道:此吾弄臣,君释之!
今上处处以太宗孝文皇帝自比。
王道很清楚,他要是得罪了九卿级别的重臣,恐怕,天子也不会顾念什么潜邸从龙旧情。
更别说眼前这两位,一位是当朝丞相,先帝遗诏留下的顾命大臣,令一位则是杀人无算的御史大夫。
周亚夫没有理会王道的谦卑,他径直对王道问道:“你可知道,陛下召吾等前来,所为何事?”
身为丞相,周亚夫有这个权力知道除皇帝后宫生活细节外的所有的事情。
王道堆着笑道:“奴婢不过是陛下身边使唤的下人,不懂社稷大事,只是,听陛下私语,好像此番召两位明公入宫,为的是盐铁……”
“盐铁?”周亚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而晁错则高兴的就剩下手舞足蹈了。
吴楚之乱后,削藩之策渐渐让位于更温和的推恩令,尤其是今上即位后,推恩令这个政策更是立刻取代了简单粗暴的削藩策。
对晁错来说,这简直是比陶青背叛他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对晁错来说,他的生命力始终充斥着一个理念,那就是:干一票大的!
削藩策就是这个理念之下的产物。
可惜,现在已经破产了。
因此,晁错才会在最近一年时间里都处于迷茫的状态。
但盐铁两个字,却像划破黑暗的流星,瞬间就点燃了晁错全部的激情。
自输粟捐爵以来,晁错感觉,他从未如此兴奋和激情。
他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盐铁!
天下的大商人大地主阶级,百分之六十是靠的盐铁发家的。
甚至刘濞能造反,也是靠的吴国的盐铁之利。
而且,身为一个法家官僚,晁错的鼻子向来很敏锐。
天子既然要商讨盐铁,还是与丞相、御史大夫商讨,那么,这说明,当今天子意欲将盐铁纳入朝廷的眼皮子底下,至少也是让盐铁变成官府监管的项目。
毫无疑问,这是法家的主张。
中央集权,天子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小民的衣食住行,无所不包。
在法家眼中,整个社会,就应该按照他们设计的规律和步骤运转。
更何况,对商人阶级的敌视和仇视方面,法家说第二,绝对没有人敢说第一。
对法家来说,商人这种东西,既不合法,也不合理,根本就应该予以彻底消灭,商品流通与货物贸易交易这种事情,还是应该让官府来搞。
只是可惜,如今已不是秦季,未央宫的御榻上坐的是刘氏天子。
老刘家对于商人虽然也很瞧不起,但却不愿意下死手。
甚至太宗孝文皇帝时,为了安抚天下,还松开了关津和山泽盐池这两条商人身上的枷锁。
“天子若是想要严管乃至于专营盐铁……”晁错只要想到这个事情,就感觉全身都在兴奋的呻吟。
但他旁边的周亚夫却冷静异常。
盐铁之事的根基,在于太宗孝文皇帝的驰山泽盐池令。
换句话说,其实只要天子宣布,不再驰山泽盐池,让利百姓,那么什么盐铁商人,统统都要扑街。
但这不可能!
刘氏天子开放原本属于天子个人所有的山泽盐池,准许百姓进山采矿,打猎,伐木,煮盐,这是刘氏政权的支柱之一,也是天下民心臣服长安的关键。
况且,几十年来百姓都习惯了,进山打猎、伐木、采矿,忽然间禁止百姓这么做,恐怕,整个社会都动荡!
汉室政权也付不起这么高昂的代价!
更何况,太宗孝文皇帝定下的制度,想要推翻,东宫那边恐怕是第一个不会答应!
因此,周亚夫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忧心忡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