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太皇太后寝宫,永寿殿。
已知世界权势最高的女性,大汉太皇太后窦氏安静的躺在榻上,周遭,几位贴身侍女,轻轻的为她捶打着身体,按摩着四肢。
大汉太长公主馆陶刘嫖则跪在窦太后的塌下,哭哭啼啼的诉说着:“母后啊,您一定要给儿臣和阿娇做主啊……”
皇帝有后,对汉室其他人来说,都是好消息。
但唯独对刘嫖不是。
作为刘氏的一份子,刘嫖太清楚,刘家的男人是个什么德行了。
她的父皇太宗皇帝,她的弟弟仁宗皇帝,都是出了名的花心大萝卜,标准的推土机。
现在的皇帝侄子,虽然看上去是挺乖巧的,对阿娇和她这个姑姑也很敬重,对阿娇也确实是非常疼爱。
但皇帝的疼爱?这是什么?
刘嫖又不是没见过那些被太宗、仁宗起初百般疼爱,其后弃之如蔽的女人。
趟在榻上的窦太后却漫不经心的对刘嫖道:“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皇帝有子,汉家有后,这是好事情……”
但刘嫖却是不依不饶,扯着自己母亲的袖子,抽泣着道:“母后,您又不是不知道,阿娇如今,别说是怀上了,皇帝连与阿娇都没同房,如今,皇帝有了儿子,万一要是立其为储,阿娇怎么办啊?”
自古以来天家的传统,不是母以子贵,就是子以母贵。
简单的来说,皇后生下的长子,那天然就是储君,而储君的母亲,则一定会被立后。
这是纲理伦常,也是普世价值。
虽然,那位义夫人的儿子,以目前来看,是绝对没可能被立储的。
但,万一呢?
更何况,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不管那位义夫人生下的皇子,会是个什么地位。
刘嫖相信,自己来哭一哭,闹一闹,总是有好处的。
窦太后却是叹了口气,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坐起来,对着刘嫖,严肃的道:“馆陶啊,别闹了,不要以为哀家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方才,皇帝来过了,皇长子被赐名病已,公主取名桃桃……”窦太后摇着头道:“就是哀家,也觉着皇帝有些太过了呢……那位义夫人,挺委屈的……”
刘嫖闻言,顿时愣住了,哭也不哭了,眼泪也没了。
病已这个名字,在如今的汉室,就跟后世的小明、小芳一样,是民间普及率最高的名字之一。
给一位皇子取这样一个名字。
既是天子希望这个儿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在另外一个方面,未尝没有表明,皇帝不希望此子承担太过重大的责任吗?
窦太后眼睛虽然瞎了,但听力却是越来越灵敏。
听着馆陶的声音,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这个女儿,还真是不给她省心呢!
“馆陶啊……”窦太后拉着刘嫖的手,让她坐下来,语重心长的道:“不是哀家说你,便是皇帝没有给皇长子取这个名字,你也不该这么鲁莽,风风火火的……”
“你怕什么呢?阿娇是皇后,是长秋宫之主,是哀家册封,群臣认可的,宫里头的夫人、美人,生的儿子再多,再好,能比得上皇后所出的嫡子?”
刘氏立国凡五十九年,未有废后,未有废储。
这几十年下来,此事渐渐已经成为了传统。
惯性之大,远超想象!
先帝时,薄氏无后,先帝尚且要顾念这个传统的力量,不敢轻言废黩。
至于窦太后自己更是这个传统的受益人。
当年,在太宗晚年之时,她的眼睛就已经出问题了,后元元年后,更是几乎失明。
而彼时宫中,可谓美人云集,然而,她这个瞎眼的皇后,却还是笑到了最后。
因此,在窦太后看来,问题的关键不是其他妃子生了多少子女,而是皇后,有没有子女。
只要陈阿娇有个一子半女,她就能将那个亲嫡孙扶上储位!
说到底,窦太后觉得,还是自己平日里太娇惯,太纵容这个女儿了。
以至于她到了今天这样恃宠而骄的地步!
皇帝有女人,有很多女人,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当年吕后的亲外孙女宣平皇后给惠帝为后时,惠帝后宫,也是三宫六院齐全,甚至惠帝都没碰过宣平皇后一根手指头。
吕后与鲁元公主可曾干过什么出格之事?
又如她当皇后时,年老色衰,太宗皇帝追逐那些更年轻更漂亮的妃子。
甚至一度梁怀王刘揖对先帝的储君之位,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她干过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有!
甚至,还主动放低身架,向那些得宠的妃子结好,至少表面上如此。
想着这些,窦太后就叹着气道:“哀家现在还活着,馆陶你自可以如此放纵,可若有朝一日,哀家不在了,你怎么办?先帝时粟姬的前车之鉴,馆陶你要记住啊!”
听着这明显带着警告和不满意味的话语,馆陶连忙跪下来,道:“母后怎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母后定然常享千秋,长命百岁的!”
刘嫖当然清楚,自己的母亲,轻易不动怒,一动怒,那就是雷霆之怒。
再说,皇帝都在母亲这里暗示了不会立那个义夫人之子,她若还不懂得见好就收,那就太蠢了些。
她眼珠子一转,立刻换上一张笑脸,撒娇道:“儿臣方才说的都是胡话,万请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将来阿娇生了皇嫡子,还要抱来在母后膝下承膝呢!”
窦太后一双无神的眼睛,盯着刘嫖,她看不清刘嫖的神色和模样,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摇了摇头,窦太后叹息了一声:“但愿吧……”
对这个女儿,她实在有些失望。
她说了如此多,本以为对方能知道明白她的意思了。
可谁成想……
“但愿将来阿娇能比她母亲聪明……”窦太后心里想着。
在这宫廷之中的女人,只有足够聪明,才能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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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未央宫,温室殿之中。
薄太后抱着刚刚出生一天多的小公主,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桃桃,哀家的乖桃桃……”薄太后在小公主的小脸上又亲又摸,怜爱无比。
她这一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快乐过。
她曾经朝思暮想,想着想要有一个孩子。
但,这个梦最终被证明,只是做梦。
然而,正因为如此,她如今才会如此兴奋,乃至于幸福。
错非,身为太后,而且头顶上还有一位太皇太后,薄太后,此时真是恨不得将皇子与公主一并抱在怀中亲昵。
“母后若是喜欢桃桃,以后朕会让人带桃桃常常去看望母后,给母后问安……”刘彻在一边笑着道。
对于薄太后,刘彻的感情越来越复杂,渐渐的也真的将之视为自己的母亲一般了。
见到薄太后喜欢小公主,刘彻自然是大开方便之门。
薄太后听了,满意得不得了。
她这辈子,曾经最大得愿望,就是能抱着一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无论男女,美丑甚至聪笨。
儿女是没指望了。
但孙女却是可以有。
“皇帝,公主可有敕封?”薄太后忽然问道。
刘彻一愣,汉室从未有过敕封任何刚刚出生皇子公主的先例,一般,都是等待那位皇子或者公主八岁甚至十岁后才会予赦命。
这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妇幼保健基础太过薄弱。
便是出生天家,夭折率也是高的吓人。
太宗皇帝生前有过十来个儿子,七八个公主,但太宗驾崩时,却只得两子一女送终。
其中,头三个儿子,更是早早夭折。
就连即位后所生的梁怀王刘揖,也因为一场意外,坠马夭折,顺便搭进去了一个未来的丞相候补,被视为萧何、曹参一样人物的贾谊。
所以通常,皇室的册封,会等到皇子或公主至少脱离危险的幼年,能有一定抵抗力才会开始考虑。
不然,前脚册封了,万一后脚夭折了,岂非是把皇帝的脸抽烂了?
说好的受命于天呢?说好的天子呢?
这在此时,可是很严肃的问题。
但,看着薄太后欢喜的模样,刘彻也不好打搅,更不好说出担忧。只能笑着道:“正等着母后来给桃桃策命呢!”
汉室,皇子公主的策命,基本是东宫来实施,当然,皇帝也有决定权,但最终的策命诏书,一定是由东宫太后颁布。
如今,这个权力属于太皇太后窦氏,但,一个公主的策命,作为太后,薄氏还是能决定的,太皇太后也不会在一个公主额问题上与自己的儿媳为难。
薄太后没有什么政治心机,听了刘彻的话,高兴的点点头,然后抱着小公主,慢慢的踱着步,思考着。
过了一会,薄太后才笑着道:“哀家记得,太宗之时,邺县曾贡玉璧、金珠等物,哀家蒙太宗皇帝厚爱,曾赐了一副金珠,听说邺县地方不错,山水皆美,人民安居乐业,皇帝是否如此?”
刘彻点点头。
邺县,那确实是个好地方!
历史上曹操就曾在邺狭天子以令诸侯,虽然,当时的背景是两京残破,且皆不在曹操控制范围。
但也多少说明了,邺县的富庶。
就是如今,邺县也不算什么小地方了。
百余年前,它还是魏国国都呢!
“那就封为邺邑公主罢!”薄太后笑着说道。
刘彻微微一愣,邺邑公主?
老刘家的公主封号,可不是后世唐宋元明清那样有名无实的封号,而是实打实的,属于公主的私人领地。
甚至于有些强势公主,能决定封地县令的去留与选择。
像现在的馆陶太长公主,她的汤沐之地馆陶,就是她自己的私人游乐场。
非是如此,当年齐悼惠王刘肥献上城阳郡给鲁元公主作为汤沐之地,也不会那么的得到吕后的赞赏,甚至逃过一死了。
而邺县,如今常住人口将近一两万户,比之馆陶县都要强。
将这么一个大县给了桃桃,刘彻担心,将来这个小丫头长大后,恐怕会成为汉室诸王的噩梦!
老刘家的公主,别说其他人了,刘彻自己都害怕!
前有鲁元,能决定诸侯王生死,现在有馆陶,号称‘地下组织部部长’,后面还有一个鄂邑大长公主,能跟霍光掰腕子。
而这些公主,为何如此强势?
固然离不开她们背后的那几位太后或者皇帝。
但其封地丰富的人力与财力也是她们强势的所在。
手下的狗腿子与面首,可都是要钱养的!
只是,刘彻看了看薄太后欢喜的模样,也不忍伤害,只能捏着鼻子道:“既是母后金口玉言,那儿子就待邺邑和义姬谢过母后厚恩!”
不就是个邺邑公主嘛!
反正老刘家向来有富养长女的传统。
当年鲁元公主的汤沐之地,多达一个郡零三个县,比一般的诸侯国多大了,也没见人唧唧歪歪。
对朝臣还有宫里的人来说,皇子的封号与名位,才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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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与长乐宫的事情,向来很少能瞒得过长安城里的八卦党。
没多久,消息就传得满天飞了。
虽然对于皇子公主的具体情况,名字什么的,这些细节,外人无从得知。
但公主被封为邺邑公主,馆陶太长公主去见了东宫太皇太后,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法子瞒,也瞒不了。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
当然,有些人知道的多一些,有些人知道的少一些。
但不管知道多少细节,一些人依然根据自己所知的事情,开始衡量,打算。
“皇长子被赐名为‘病已’,看来陛下是不愿意立长,更想立嫡了……”有人思虑着,天家无小事,任何风吹草动,大家都想从中找出些迹象或者隐喻,而皇长子的名字潜藏的隐喻太直白了,直白到连笨蛋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呢。
皇帝的意思,是正还是反?
这就看各人的理解了。
万一天子是想给皇长子保驾护航呢?
谁知道呢?
再者,万一有一天,天子如同先帝一样忽然大行,在如今的情势下,皇长子就是铁上钉钉的继承人。
况且,即使这些都没有发生,那也不要紧,一位刚刚生下皇子公主的夫人,必然正是最得宠也最受宠的时候,这个时候巴结甚至跪舔,只要抱上了大腿,那就是金大腿!
于是,许多投机家们开始迫不及待的行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