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郅都这一吓唬,列侯们的膝盖软的比春雨中的泥土还快。
不到三天,就至少有三十位先前在蹦跶的列侯,宣布闭门谢客,要潜心‘研读诗书’。
剩下的人里,也有宣布返回封国就国的,也有说要去周游天下的,更有人打出了游览汉疆的旗号,跑去新化。
于是,转瞬之间,先前看似声势浩大的联盟,立刻就变成了一个只剩下三五人尴尬对视的小集团。
这也正常,汉室列侯固然位高权重,掌握了庞大的权柄和财富以及土地。
且最起码两代人的经营,又让这些家伙拥有着遍及郡国朝野的人脉网络。
一个列侯家族,通常最起码能影响或者控制其封国周围两三个县的政治、经济和人事。
所以,汉室中前期的列侯,常常在地方扮演着后来的门阀世家的角色。
但列侯的权力与荣耀来源于天子。
一旦失去了来自天子的信任,列侯们的下场,常常非常悲剧。
过去六十年,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只是,刘彻这样纵容郅都赤裸裸的恐吓长安公卿,也让东宫那边有些看不下去了。
现在,窦太后是不太敢像过去那样直接把刘彻叫过去训斥一顿,勒令刘彻思过了。
但作为长辈,窦太后还是可以给予一些善意的建议与劝告的。
于是,在一次例行的家宴上,窦太后忽然对刘彻道:“皇帝,哀家听说最近中尉改称了执金吾,这是不是有些太过霸道了些?”
金吾,在汉代的典籍中,有多种解释。
但在通常意义上,金吾、木吾,都是大棒的同义词。
这样的改动,等于是在强烈的警告所有人,不要惹皇帝。
窦太后要是喜欢,那才见了鬼了。
但刘彻对付(忽悠)窦太后的技术,那是max的。
闻言,他微微一笑,看也不看那些低头沉吟的外戚们,笑着道:“皇祖母过虑了,金吾,神鸟也,朕以中尉为执金吾,乃为辟邪而已……”
嗯,在传说中,确实有种叫金吾的辟邪神鸟。
窦太后听了也是微微一愣。
但台下的外戚们,心中却只感觉心里有一百万只草泥马狂奔而过。
尼玛,前几天陛下您在诏书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刘彻的眼睛从这帮家伙身上扫过去。
刘彻深深的清楚,这些家伙中,有几个就是目前这场风暴中的幕后推手。
于是,刘彻淡淡的道:“再则,皇祖母,我汉家致法,非周非商,高皇帝命萧相国制九章律,虽以‘宽省刑罚’为立法宗旨,然其精神却是‘刑无等级’,腐儒所谓‘礼有等差’,此吾汉家所不取也,故太宗皇帝罚河阳候,惩成候!先帝既立三尺法,朕安敢有辱?”
外戚们听着这段杀气腾腾的话,纷纷将脖子一缩,感觉背上凉梭梭的。
但刘彻说的没有错!
汉室至目前为止,律法精神就是四个字“刑无等级!”
通俗的说是就是,犯了法,庶民要挨鞭子的话,列侯也得同样抽一顿。
虽然在实践中,这是几乎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然而,这却是白纸黑字,写在汉律之中的条文。
而且,曾经被实践过。
倒霉蛋之一就是刘彻所说的那位河阳候。
太宗孝文皇帝四年,河阳候陈信,因为‘坐不偿人责过六月’被依法一撸到底。
什么叫做‘坐不偿人责过六月’?
以后世的法律来说就是——违反合同的规定,拖欠他人借款本息长达六个月。
这个事情,恐怕是全世界范围内的第一个具有重大影响力的民事合同纠纷。
在这个案件中,西汉王朝充分的体现了后世公知们所说的‘契约精神’,且严格保护债权人利益。
并且由皇帝亲自做出最严格的裁决——违反了契约,故意、恶意拖欠他人钱款的河阳候,这个食邑两千户的列侯,从此烟消云散,消失在汉室政坛上。
而且类似的情况,不止是发生过一次。
在历史上,小猪朝时,小猪的表哥,周阳候田彭祖,就‘坐当枳候宅而不与’被一撸到底。
所谓‘坐当枳候宅而不与’,意思就是把宅邸当给别人,却又不给,耍无赖。
堂堂外戚,万户列侯,尚且如此。
其他人怎敢继续仪仗权势,胡作非为?
所以,汉代历史上的许多奇怪的事情,就都有了解释。
譬如,子钱家们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放贷给列侯,还能十倍本息得偿。
但可惜,儒家上台后,一切都变了。
德主刑辅,春秋决狱,法律开始变得袒护有权有势的贵族官员。
泥腿子们失去了公平与正义。
以至于连后来有人哀叹:王侯贵戚豪富,尤多有之。假举骄奢,以作淫侈,高负千万,不肯偿责。小民守门号哭啼呼,曾无怵惕惭怍哀矜之意。(注)
但一切都已经然并卵,律法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但在此时,汉律依然是那个刘邦下令,命令萧何在秦律和约法三章的基础上制定出来的法律。
它虽然偏向贵族官宦,但却偏的不是太厉害,最起码,还坚持着战国以来最基本的立法精神,即:刑无等级,而法无疏漏。
对于周礼和那个已经跟着奴隶制一起下地狱的‘礼有等差’思想坚决抵制。
目前来看,抵制是成功的。
法家和黄老学联手,将一切试图借尸还魂的企图阻挡在门外。
这也是刘彻为什么对儒家不太欣赏的原因。
儒家有其先进的一面,也有其腐朽落后的一面。
其对周礼和周治的执着与顽固,在很多时候,其实是在开历史的倒车。
所以,刘彻目前正在积极的推动儒家变革和进化。
目前来看,变革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最起码,思孟学派已经复兴。
特别是今年的考举,刘彻故意将录取的儒家士子中的思孟学派的比例放大,甚至给好几十人开了绿灯。
皇帝的意志代表了思想和学派的方向。
所以,长安城里的思孟学派的论著和著作开始火了起来。
窦太后听完刘彻的话,沉默不语。
河阳候陈信的案子,在汉室,是耳熟能详的判例,但凡只要是涉及到民事纠纷上,这个例子就是绕不过去的铁例,也是老刘家用于威慑列侯外戚勋贵时的杀手锏。
闹的太过分了,陈信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窦太后心里知道,这次皇帝大概是动真火了。
仔细想想,窦太后也能理解。
几十个列侯抱团要跟皇帝掰腕子,这换了任何人做皇帝都是不能忍的啊!
这次皇帝能忍住,没有大开杀戒,真的是只能说‘圣心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