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三年夏五月二十七。
南越王赵佗的朝觐队伍终于越过函谷关,进入了关中的地界。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赵佗坐在宽大的马车之中,望着外面的山峦与人群,在心中感慨着。
这是他阔别了七十年后,第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故国家园。
虽然他是真定人,但十六岁后,就到了咸阳,为始皇帝侍从骑郎。
关中于他而言,算的上是第二故乡了。
对于此地,他的感情非常深厚。
可惜……
车帘之外的景象,已经跟记忆中的关中完全不同了。
“也是,项羽入关,大造杀戒,关中残破,百姓离散……”赵佗在心里轻声叹息了一声。
项羽当年在关中造成的杀戮,哪怕是他远在南越,也是有所耳闻。
富丽堂皇的阿房宫被一把大火焚毁,旧时的秦都咸阳,更是被烧成一片白地,不知道多少老秦人死于乱兵的刀下。
以至于,后来高帝刘邦迁都关中,只能被迫先在铄阳理政,数年后才迁入此时的长安未央宫和长乐宫。
至于长安城的建立,那就更是要往后推,直到惠帝六年左右,长安城才算落成。
在那之前,长安,只是一个乡邑,而非一个都市。
因而,经历如此重大的历史转变,整个关中的城市与乡邑,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故秦时的经济政治中心,现在,可能只是一片田园与农庄,而曾经的田园、山陵,此刻却已成了丰邑大都。
恐怕,此刻关中,唯一没变的,大抵只有那永远奔流不息的渭水与灞水了。
正感慨着故国变化,赵佗的眼睛,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事物。
一条木制的轨道,在直道的一侧,延绵向前。
这种轨道,赵佗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为了灭楚,大秦就铺设了数百里这样的轨道,来为大军输送给养。
后来征服百越,数十万大军的给养和军械补充,通过一条条这样的轨道,源源不断的输送到灵渠边上,然后通过运河转输岭南。
他在南越独立割据后,也曾经想过修建一条类似的轨道,来加强对百越的控制。
但,尝试过后,赵佗很悲哀的发现。
想要建设和铺设一条这样的轨道,需要一个大一统的中央帝国来为它提供基本的物质保障,需要一个拥有无数能干巧匠,并且能随时动员大量资源的少府,更需要一个扎根于商君思想之下,如同蜘蛛一般,能随时控制和监察地方乡亭情况的文官系统。
简单的来说,想修建完成一条这样的轨道。
它需要将秦帝国复活。
让耕战思想和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作为国家的政策基石。
然后,在这个前提下,还得保证,这个政府拥有足够多的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与资源。
并且,统治者本身还得有极为坚定的意志和信念来推动轨道工程的建设。
没有满足这些条件,这样的轨道是不可能修建完成的。
哪怕勉强修建完成,也只是面子上好看而已。
随便一个环节出了漏子,这条轨道,就要废弃。
旁的不说,国家掌控能力不够,律法的震慑力不足的话,这些木制轨道,就很可能成为百姓们破坏的目标——比起去山林砍柴,轨道上的木轨显然更容易获取。
“只是,汉在关中修建这样一条轨道,用意何在?”赵佗不免陷入了沉思。
大秦修建轨道,只是为了征服世界。
所以,大秦帝国从来没有在关中铺设过轨道。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关中也没有什么物资需要这样的轨道来运输。
但赵佗却很惊讶的发现,这条汉朝修的轨道,非但没有闲置,反而非常繁忙。
仅仅在半个时辰中,赵佗就看到了十几辆拉着满满一车物资的马车,沿着轨道,直趋函谷。
“这是怎么回事?”赵佗叫来自己的心腹宦官问道。
那宦官立刻就去询问护送使团前往长安的汉朝官员,没多久,他就回来禀报道:“陛……大王……,奴婢问过汉朝的官吏了,据说,这事物换作马车轨道,乃汉天子下令修建,目前汉朝共有两条,一条自长安通向萧关,另一条就是这条了,连接函谷与长安……”
“恩,萧关那边确实需要一条轨道……”赵佗闻言点点头。
如今不比秦时,大秦狂霸酷拽叼,打遍东南西北无敌手。
汉室立鼎以来,就一直受到北方匈奴的威胁。
数十年来,两国光是平城那个等级的大规模会战,就已经进行了三次之多。
每次光是军队动员,就是几十万。
因此,修建一条这样的轨道,关中驻军就可以立刻从长安部署到萧关,物资更可以立刻支援前线大军。
这样一条轨道,胜过十万大军!
但函谷-长安的轨道,却有什么好修的?
赵佗记得很清楚,关中素来就是自给自足,甚至有余力接济关东的天府之国。
在郑国渠的助力下,关中岁岁丰收,从未有过要想关东调粮的先例。
而如今关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国家不可能需要一条这样的轨道来运输军队和物资。
但这条轨道看上去,却是很繁忙。
那么问题来了,刘氏修建这样一条轨道,把那么多物资,运去函谷做什么?
“去问问看,这条轨道的物资,都是要运去哪里的?”赵佗问道。
没多久,那宦官又回来禀报道:“大王,奴婢已经问明白了,据说此条轨道乃关东大贾师氏出钱所修,中国天子为褒扬师氏,特别下诏,准许师氏,以此轨道谋利,方才大王所见的那些马车,皆是师氏名下的运输车队,乃是运输货物与商品,转输关东或者自关东运输货物入关的……”
“师家啊……”赵佗点点头,雒阳师氏的富裕,他也早已有所耳闻了,旧年,师家的名下的商队和船队就不止来到过南越。
以师家数千万的身家,修建这样一条轨道,确实是有那个财力的。
但随即他愕然的看着那个宦官,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你是说,中国天子,准许一个商贾使用轨道来运输物资?”
自秦以来,商贾的地位,就是无限低!
当年,始皇帝甚至勒石宣告天下:上农除末。
这末就是商贾、游侠、地痞无赖。
秦长城和阿房宫还有始皇帝的帝陵,全部都是这些人的尸骨铺成的。
以赵佗所知,刘氏虽然不似秦代,但对商贾,却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什么时候,被视为末业的贾人也能使用轨道这样的军国重器了?
更别说还拿来谋利?
虽然久处南疆,赵佗对商贾的看法早已发生了改变。
在南越,来自中国的商队,甚至就是南越王国发展和生存的必需品。
没有这些商人带着中国先进的工具和器物来到,南越王国,很可能没有足够的能力,掌握全局,国王的命令,甚至连番禹城也出不了。
但有了这些商贾后,就不一样了。
靠着来自中国的铁器和各种先进工具,南越军队,吊打百越各族的不服势力,将郡县治延伸到交趾等地。
赵佗因此也极为重要与中国的贸易和交流。
吕后时期,因为长沙王国关闭边境贸易,禁止一切铁器和物资流入南越,赵佗因此动员全国,跟长沙吴家做过一场。
最终引得吕后下令派遣大将周灶率领中国精锐支援长沙。
错非五岭天险和南方的酷暑气候,让中国大兵纷纷病倒,恐怕,南越王国当年就要被周灶统帅的汉军精锐灭亡了。
正是经过了这场贸易战争后,赵佗终于彻底改变对商贾的认识。
随后数十年,他一边大力与中国贸易,一边积极打造自己的贸易船队。
番禹城中,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来自远方异域的夷狄商人聚集。
甚至,很多人所来的国度,赵佗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些商人,带来了各种珍奇特产以及大量财富。
南越王国中,仅仅是商税,现在就已经不比田税少了。
而如今,在这关中,刘家的老巢,本该是对商人最为歧视的地方,却有商贾能使用轨道这样的军国重器。
这让赵佗不免有些难以想象。
但考虑到做出这个决定的人。
赵佗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在心里想道:“这世上难道果真有生而知之,受命于天之圣人?”
当年,赵佗曾经给始皇帝做过骑郎,还曾一度贴身侍从。
以他所知,始皇帝也非是生而知之,无所不能的英主。
始皇帝能有那么强大的伟业,靠的只是一个字:勤,而已。
始皇帝每天睡眠不足三个时辰,通常平明之时,就已经在批阅来自天下的奏疏。
他平均每天看的奏疏,加起来,足足有十石之重,堆起来,就像个小山一样。
这还只是平时的工作量。
若遇上大军出征或者灭国之战,那工作起来,三天三夜也不睡觉,是常有的事情。
而汉朝如今的天子,以赵佗所知,远没有始皇帝那样勤政。
甚至可以说拍马也赶不上。
他的孙子赵胡就曾经与他说过,当今天子,是个喜欢与人闲聊的主,平常也不一定在处理政事,反倒是喜欢到处乱逛。
遇上有意思的人或者事情,就会聊个半天,平常若是没有大事或者急事,政务奏疏都是交给丞相和尚书台去处理。
他只会听个结果。
毫无疑问,这样的天子,是不可能有跟始皇帝那样,靠着不间断的处理奏疏,获得无数信息和情报,然后通过敏锐的嗅觉和判断,知晓天下大事。
那他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者说如何看出商贾在经济上的潜力的?
看着那条轨道,赵佗也不得不感慨:“好手段啊,国家不出分毫,而得一条轨道,虽准许商贾使用,但,想必这轨道维护和修护的事情,也应该是那位师氏负担了……”
“这还不止……”赵佗马上就又想到了:“若此轨道费用全由师氏而出,岂非意味着,工人与匠人的薪水也是由师氏支付的?”
“不拔一毛而利天下……”
赵佗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已经快跟不上如今的中国天子的思路了。
他活了九十几年,见过了无数奇奇怪怪的人,也遇到过无数有意思的家伙。
但能把商贾的财力和力量,这样使用的人,赵佗还是第一次遇见。
再想到,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在江都,他见到了汉朝的官吏和工人,在海边开辟了许多类似田地的工场,然后引入海水,通过日晒,卤制得盐。
在长江两岸,他看到了,大量的游侠和‘英雄好汉’成群结队,前往北方的辽东,据说要去淘金。
这些好汉们,络绎不绝,以至于在某些地方,堵塞住了当地的交通。
这让赵佗看了目瞪口呆,久久不能释怀——始皇帝的时候,为了凑够移民南越的百姓数量,甚至是使用了军队强行抓捕百姓凑数。
后来因为,驻军都是光棍,为了稳定人心,更是到处抓没有成亲的大龄女子,结果搞得天下人心怨怼,埋下了陈胜吴广起义的火种。
可现在,一个黄金的流言,就让天下的游侠和‘英雄好汉’们自动自觉的自带干粮,前往远比当初的百越地区还要可怕的北方苦寒之地拓荒。
而在雒阳,赵佗则得到了更多的消息和情报。
譬如这个年轻的汉朝天子,在关中实施了严格的粮食保护政策,将关中的粮食价格常年固定在了五十钱一石。
又推出了各种各样的神奇工具。
水车、曲辕犁乃至于磨坊,据说在三秦大地遍地开花。
故秦之时,鼎盛一时的墨家,也被请回长安,重新复苏。
在脑海中,将这些情报与信息汇总到一起,赵佗忽然之间,有了一种明悟:“这位天子,怕是野心比始皇帝还要大!”
若没有一个比始皇帝还要大的雄心壮志,这位天子需要做这么多事情吗?
照着他的父祖的道路,继续前行,就足以保证永享太平了。
唯有他胸膛之中,有着一个比始皇帝还要大的雄心壮志,他才会如此励精图治,为了发展国力和提振国力,无所不用其极。
墨家的复活,轨道的复活,还有那一桩桩一件件他亲眼所目睹的事情。
无不在向他证明一个事情——汉朝天子的心,如同始皇帝一般,绝不仅仅只限于九州之内。
他想要的恐怕是八荒六合……
“看来,寡人这次上长安朝觐,还真是来对了!”赵佗在心中感慨着。
他很明白,倘若他当初选择不来。
呵呵……
一个有着比始皇帝还要大的雄心壮志的中国之主,岂会看着他在南越称王称霸?
数十万大军越过五岭,恐怕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不要谈什么五岭天险,也别说什么南方酷暑。
当年,始皇帝为了征服百越,发动数十万大军。
那个时候,五岭之间,连路都没有一条,海洋河(湘江)与大溶江(漓江)更是完全不相关的两条大河。
始皇帝决心已下,这些困难,顿时就都不是困难了。
没有路?
秦军凿开大山,填平沼泽,自然就有路了!
没有河道?
那就自己凿一条!
从始皇帝二十八年开凿,到三十三年,灵渠就竣工,大量秦军,由此轻而易举的深入南海和百越之地。
错非后来秦帝国崩溃,赵佗觉得,现在,可能灵渠已经将百越之地的江河都连接到了一起,甚至深入交趾。
在这样的意志和执行力面前,哪怕是南越举国反抗,也不过螳臂当车,充其量,能给中国大兵造成一点点麻烦,然后,就要被碾碎!
此时此刻,赵佗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那位素未谋面的汉朝天子。
他有种直觉——
“恐怕,寡人能再次看到始皇帝的影子……”
想到这里,赵佗就忍不住的心潮澎湃起来。
无论天下人怎么评判始皇帝,在赵佗心中,那都始终一座永远只能仰视的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