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打算在开春之后,诏命九卿各衙门,选拔与挑选一批能干的年轻官员,外派到天下郡国中去,主要是派往上代、吴楚等地……”刘彻回首看着石奋与他的儿子:“朕打算将卿之诸子除石穰外,全部外放出去,担任当地的县丞或者县尉等职位……”
这个计划,早在去年考举结束后,就已经在筹备了。
目前,汉家九卿衙门里,堆砌了太多太多的公卿贵族子弟。
这些关系户,占据了无数像谏议大夫、黄门侍郎这样的清贵闲职。
其中有英才,也有庸才。
但不管是英才还是庸才,刘彻都没办法鉴别出来。
毕竟,谏议大夫、黄门侍郎,从来都是只务虚而不务实的。
就像滥竽充数故事的那个东郭先生一般哪怕是个傻瓜,只要能懂装模作样,便能蒙混过关。
于是,清贵的谏议大夫、官大夫与黄门侍郎等官吏之中鱼目混珠,英才与庸才混为一体。
而这是刘彻所不能忍的!
若换了其他皇帝,可能没准也拿这些家伙没辙。
毕竟,列侯士大夫子弟在朝廷当个清贵的差使,本是传统,也是国家优待功臣的象征。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在这个方面有什么表示,更别提非议了。
要知道,中国,自古以来的传统就是——天子与xx共治天下。
这个xx可以是军功贵族,也可以士大夫地主阶级,甚至还可以是宗周的奴隶主贵族。
反正,要找一个主体群体来分享天下权柄。
皇帝也不可能单枪匹马就能统治天下。
但,刘彻是穿越者。
所以,他有来自后世的成功经验可以借鉴。
“当然,卿等不必担心,这不是贬嫡,也非外放……”刘彻笑着安抚着闻言大惊失色的石家众人:“此番外派,纯为雕琢,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纵是璞玉也需打磨,而且,此番外派,也只是挂职而已,多则三年,少则一年,一矣雕琢成才,朕便会诏回卿等……”
没有错,刘彻借鉴的成功经验,便是****的挂职锻炼。
将一个个部委或者******、各个大学里的精英,选拔出来,然后派到有需要的地方基础政府,或县或市,让他们接受基层的洗礼。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自然一目了然。
而且这个制度,刘彻觉得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带动挂职地方的经济发展。
上代苦寒,南方卑湿,都是现在中国所谓的贫困地区,但却也都是未来的鱼米之乡与经济热点。
尤其是南方的吴楚一带。
当地水网密集,自然资源丰富。
只要稍有发展,立刻就能爆发出无穷的能量。
譬如吴王刘濞治吴,短短五十年不到,就将吴国从秦末战乱后的残破与废墟中拉起来。
人口迅速膨胀,社会经济发展迅速,百姓也大都安居乐业。
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只要举措得当,南方的齐鲁吴楚,都大有可为。
而像各种大夫与侍郎这样的清贵官员,下放到地方挂职后。
他们想回到中央,就要刷政绩。
而他们之中,哪怕是最废物的嘴炮党,也是饱读律法,熟悉政策,在中央有关系的关系户。
而且,他们的见识与眼界,也比起当地的本土官员要广阔的多。
将他们下放去挂职锻炼,这也是一种可以有效发展偏远地区的经济的方式。
当年初代松滋候徐历,不就带着自己的家臣和亲兵,在南方的松滋候国,生生的用人力造出一个人间桃源?
只要这些外放挂职的官员里,出现一个徐历,刘彻都是赚到了。
当然了,这个事情,想要说服贵族列侯们接受,确实有些难度。
但,这个难度在马邑之战后,不复存在。
现在,刘彻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对列侯公卿们说:爱干干,不干滚!
排着队想要接替他们地位的新兴军功贵族更是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抢班夺权了。
当然了,这种事情,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全。
至少,不能太赤裸裸,太功利性。
“韩非子曰: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仕伍,朕以为大善!”刘彻笑吟吟的看着石奋:“石公以为如何?”
这等于是逼着石奋表态:你是要跟朕走,还是要跟先帝走?
石奋自然听出了刘彻的潜台词。
因为这太明显了!
刘彻引用的是韩非子的一句名言的开头,全文是: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夫有功者必赏,则爵禄厚而愈劝;迁官袭级,则官职大而愈治。
再联系一直以来眼前这位天子的多次表态和动作。
他对官员的要求,已经与前代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不干实事,只想着混日子的人,在这位天子面前,已经失去了升职的空间。
他不需要,也不想要一群只会之乎者也掉书包的官吏。
他需要的是励精图治的官员!
他需要的是弯腰去检视民生,带头修葺水利的官员!
他需要的是能一乡一乡,一亭一亭,仔仔细细去做事的官员!
现在,石奋知道,选择已经摆在了自己面前。
石氏家族的未来荣华富贵与前途,都捏在了他手心之中。
而且石奋也明白,天子现在,不会听那些绕圈子,打太极的假大空。
他只要一个准确的回答。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石奋颔首低头道:“陛下圣明,臣唯顿首而已……”
刘彻露出一副:朕早就知道爱卿与朕是一条心的表情,高兴的拉着石奋,说道:“石公能理解,这真是太好了,朕过几日就会命兰台派员与卿诸子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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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石府全家,站在自己家的家门口,目送刘彻的撵车远去。
直到天子车驾消失在御道远方。
全家人这才长出一口气。
“父亲大人……”石家五子立刻就聚拢到石奋身边,人人抬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石家的每一个男子,都是在石奋的教导与训诫之中成长起来的。
对石奋的服从,贯彻了他们的生命的始终。
“都给我回去好好的看张丞相的书!”石奋拄着拐杖,瞪了一眼诸子,厉声道:“翌日外放地方,若不能有所斩获,老夫便不认你们!”
诸子闻言,浑身一颤,纷纷躬身长拜:“唯,谨遵大人教诲,夙兴夜寐,不敢或亡!”
只是,在这低头的俯首的瞬间,偶有几丝无法察觉的眼神在相互交流。
石氏诸子,难道生下来就愿意循规蹈矩,循着自己父亲的人生轨迹生活?
未必吧!
他们终究都是些年轻人。
便是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余岁。
正是热血沸腾,意气风发,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年纪。
怎么可能没有年轻人的冲劲与干劲?
尤其是马邑大战后,辉煌的胜利,刷新了整个天下贵族士大夫的三观。
数不清的少年,奔走相告,无数的年轻人彻夜痛饮狂欢。
世界的变化,在眼前呈现。
哪怕是榆木脑袋,也都知道:世道已变,时局已改。
石奋拄着拐杖,一言不发的在儿子们的搀扶下,走回家中。
但在心中,石奋却是悠然长叹:也不知,吾今日的选择,是对是错……
曾经,他为自己与家族规划了一条最稳妥的道路。
数十年的政治斗争经验与眼见的事实更告诉他——政坛之上,并非是你多么强大,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就能获胜。
当初,开国之时。
名臣如雨,猛将如云。
高祖临终之时,吕后问计,其后世丞相之人选。
在刘邦眼中,合格的宰辅人选,也就萧何曹参。
其他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与毛病,不足以托付天下。
譬如王陵少戆,意思是有些年轻,有些憨厚,有些傻白甜,所以需要比较多点心思的陈平来辅佐其治理天下。
而陈平虽然聪明,但是,难成大器,不能独当一面,而周勃呢,没有文化,大老粗一个。
结果呢?
二三十年间,这些当初名动天下,随便拿一个都现在,都足以横压一世的英雄豪杰,统统死光了。
萧何曹参,三年中相继病逝。
王陵郁郁而终,陈平病死,而周勃晚年也不是那么愉快。
在这些开国元勋之后,最杰出的汉家丞相北平候张苍,即使其功绩昭著,辅佐太宗二十三载,将天下从残破之中拉回,变成盛世。
但他却也不是一朝获罪于天,只能鞠躬下台!
以至于今上即位之初,面临着一个无比尴尬的局面:开国元勋尽凋零,能干的大臣寥寥无几,不得不捏着鼻子选了张欧。
若不是后来周亚夫狭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勋,成为丞相。
此刻汉家就要面临一个尴尬局面了。
偌大的汉家,居然选不出一个合格的宰相!
与这些人,这些英雄相比。
他算个什么?
当初,他的地位和才干,连萧何门下一个食客也不及,甚至可能还赶不上萧何家的门房。
但现在,萧何去哪里了?陈平去哪里了?
而他却通过五十余年的慢慢磨,从一个中涓,成为了现在的上大夫,天下知名的长者。
他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
他有做过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吗?
都没有!
他甚至连一件正儿八经的实事也没干过。
但现在,他的名声却已经不逊色于那些他曾经只能仰望而不能触及的大人物。
所以,石奋认定,做官的真谛就在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现在,当今天子强压着他,让他的子嗣去主动做事。
石奋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