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睢阳。
众所周知,梁王刘武好儒,好诗赋。
其门下养着的大文学家,数都数不清楚。
其中,枚乘、邹阳、庄忌等天下知名的人物,几乎都云集在睢阳。
以至于有人说:天下文采共一石,梁王独占七石!
剩下三石在哪里呢?
答案是长安,上林苑司马相如。
而司马相如,也一直是刘武的心病。
刘武对这位文采横竖都溢的大诗赋家一直是念念不忘。
他甚至觉得,司马相如比他手下的所有文学之士,加起来都要强。
没办法,刘武不好美色。
他是个大大的痴情种子,王宫之中妃嫔的数量少的可怜,而且大半都是他的王后的陪嫁滕妾,也就是小姨子什么的。
由此可见他与其王后的感情之深深到何种地步了。
毕竟,地位如他。
什么样的美女,不是召之即来?
刘武做了两年代王,八年淮阳王,为梁王至今差不多二十年。
就没听说过他有在外面养女人或者私底下跟人勾勾搭搭的传闻。
至于嬉戏游乐?
他倒是挺喜欢的,但玩多了也早玩腻了。
他现在,也就剩下这么个与士大夫文豪把臂同游,激扬文字,纵论古今的爱好了。
自然,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文豪,对他的吸引力,就好比绝世美女之于色鬼。
“可惜啊……”刘武长长的叹了口气。
司马相如是当今天子的文胆。
即使他贵如皇叔,天子最为倚重的宗室,也是得不到。
这就更加让他心痒难耐。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不止是女人。
对男人来说,其他东西亦然。
在刘武身侧,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丈夫王后李氏,自然知道自己丈夫的心病。
看着刘武跟个得不到心爱的玩具的小孩子一般挠头搔首,急不可耐的模样,李氏也就笑了,掩嘴笑道:“大王,臣妾听说如今天子欲与石渠阁大会天下诸子百家英豪,睢阳城内的思孟学派的睢阳学苑山长李达与祭酒林旬将要启程前往长安……不如大王,上疏陛下,回长安一趟?”
这个提议,立刻就让刘武眼前一亮。
诸子百家共聚长安?
这可是空前盛会,说不定还会有几位大文豪涌现出来!
这让刘武有些急不可耐。
当然,刘武也知道,自己的王后在打什么算盘!
还不就是希望自己去给自己的小舅子撑场面?
要知道,如今,这思孟学派的山长李达,就是他这位亲爱的王后的弟弟,虽然不是同胞弟弟,但也是同出一父。
而思孟学派,目前来说,也就是在这梁国之内蹦跶得起来。
出了梁国,北有公羊,南有楚诗,都可以轻松吊打孱弱的思孟学派。
哪怕是东都雒阳,也窝着一个重民学派与思孟水火不容,相互竞争。
但刘武并不关心这些学术上的纷争。
对他来说,不管是思孟学派的主张还是公羊派的诉求,都无足轻重。
不管他们是要民贵君轻也好,讲微言大义也罢。
在刘武眼里,也就那么一回事。
毕竟,他是一个纯粹的文青。
只关心文章诗赋的好坏,并不想去烧脑研究谁家的思想更赞。
所以,刘武麾下的文豪,不仅仅有思孟学派出生的,也有荀子学派的高徒。
甚至还有老庄弟子、杂家门徒和纵横家的名士。
这些人不也是一团和气,没有撕逼吗?
所以,刘武很难理解此番的石渠阁之会,自己的小舅子跟丈人如此如临大敌的表现。
不过没关系,反正自己也要去一趟长安,去跟司马相如谈谈最近的文坛之事,顺便要几首对方的新作拿回来慢慢欣赏和揣摩。
所以,也无所谓了。
既然去了,给自己的小舅子撑下场面,免得被人欺负,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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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越过梁国,进入南方。
在淮泗地区,这里过去是鲁儒一派的势力范围。
不过,现在随着鲁儒派系的势力衰退,许多人都已经改换门庭。
此地,更成为了几个南方学派角力之地。
楚诗派、楚黄老、齐黄老以及齐法家,都在这里大打出手,相互争夺资源,一时半会,此地没人能分出高低。
但在丰沛地区,这个汉室的龙腾之地,高帝汤沐之邑,则毋庸置疑的自汉初以来,就是齐黄老的大本营之一。
齐黄劳与秦黄老和楚黄老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学派保持着最初的道法相融的状态。
什么叫道法相融?
按照齐黄老的说法就是——所谓仁义礼乐,皆出于法,此先王所以一民也。
在齐黄劳的眼中,法等于道,道是法的最终目标,而法是道的衍生物。
当然,齐黄劳理解的法,跟普罗大众理解的法是不同的。
在这些哲学家眼里,任何事物都有狭义和广义。
法在狭义上是法律,但在广义上是天地星辰物理规则和生死繁衍。
当年,平阳懿候曹参在齐国为相,深受齐黄劳思想的影响。
在他回到长安接任萧何的丞相之位后,大力提倡和推崇齐黄老的思想,并且将齐黄老的许多先进作为带到长安,由是形成了今天的黄老派秉政的几条基本原则。
譬如法无禁止则不纠。
譬如,对法律的神圣性的维护和尊重。
譬如很明显的带有浓厚的法家色彩的刑无等级制度。
乃至于,连列侯外戚宗室也必须象征性的服役的制度。
不过,自曹参之后,汉家黄老派政治家再也没有出现过顶尖的人才了。
而且,哲学家嘛,你懂得,学术能力远超实际动手能力。
而且,又因为黄老派提倡养生、清静以及无为等等思想,这又使得很多黄老派的巨头,并不怎么喜欢出世。
就算出世了,也是捏着鼻子,干个几年,就回家继续做自己的学问。
因为,他们基本都是贵族士大夫出生,跟他们的先辈和老师们,完全不同。
自出生起,基本上就没为衣食发愁过,更没有见过战乱的可怕和战火给人民带来的伤害。
自然,他们也就心安理得的宅在自己家里,自己做学问。
哪怕没有人知道也不要紧。
最重要的是自己爽了,这才是关键!
尤其是丰沛之地的黄老贵族们。
此地百姓,本就因为刘邦之故,永久的被汉室免除了徭役、田税和其他苛捐杂税。
他们唯一的负担,只有两个。
一是每隔几年,挑选出百十名八岁到十四的童子,送去长安的高庙,唱大风歌给高皇帝的神灵听。
二是,承担起建立在沛县的太庙和高庙的日常维护以及香火祭祀。
这些负担,与其他地方的田税口赋徭役乃至于各种摊派一比,简直就是轻的不能再轻了。
所以,丰沛百姓的小日子从来都是过的很好。
哪怕当年吴楚叛乱。
叛军也不敢派一兵一卒进入丰沛骚扰民众生活。
是以,在这几十年的太平生活中,丰沛之地还真被黄老贵族和士大夫们,治理成了那个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法之所至,无所不从的乌托邦和理想国。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你想啊,一个没什么负担,粮食也可以自给自足,国家还逢年过节拨款慰问的地方,能不好吗?
所以,丰沛之地的宅男们,也就心安理得的继续宅着。
有人天天在家看书,研究黄老无为,探究道法之中的无穷奥义。
也有人异想天开,为老庄影响,在家里炼丹,想求长生不老。
更有人做梦想与神人交,来一个沛君有梦,神女有情。
不过,现在这些宅男再也不能宅下去了。
因为,长安来人了。
天子要求丰沛这个大汉的龙兴之地,选出‘才德兼具,有所作为,能作先王之道’的君子三人,前往长安,参与石渠阁之会。
这就不得不让宅男们走出大门,聚集在一起商议。
而丰沛之地,别的不多。
高帝功臣,从龙元勋多如牛毛。
当年,高帝刘邦起兵,沛县父老将两三千子弟,亲自送到沛公账下。
这支子弟兵,成为了大汉基业的第一块基石,也是最牢的那一块。
沛县子弟,追随沛公,一路南征北战,先揍秦军,再打魏军,然后跟项羽对干。
一路从沛公,变成汉王,再从汉王变成汉天子。
及至开国之时,当初追随刘邦从沛县出发的子弟,已经所剩无几。
而刘邦这个人非常念旧。
他曾经公开对沛县父老说道:“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后魂魄犹乐思沛……”
所以,在沛县,他安置了许多从龙的老兄弟。
即使是如今的汉室也有律法规定和保障了那些跟随刘邦打天下的山东老兄弟的特权。
那么,沛县子弟,将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
答案不言自喻,他们之中,哪怕地位最低的人,享受的也是封君待遇。
只要能活着,每年都会得到来自长安的慰问。
而这些经历战乱之苦,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和可怕的汉军士卒,最终都无一例外,被黄老思想所吸引,成为了齐黄老的拥泵。
当然,也有人误入歧途,成为了老庄思想的信奉者。
不过,现在,这样的人,在丰沛并不是主流。
因为,丰沛之地,还有老兵未死。
此刻,在沛县的旧县衙之中,那个共同决定推举刘邦为沛公,带领大家伙一起反抗暴秦,打下大汉江山的地方。
五位白发苍苍的宿老正坐上首。
他们是迄今仅存的沛县子弟兵,是高帝刘邦的亲卫,是曾经经历过无数大战,趟过了尸山血海的英雄或者枭雄。
大堂之中,数十位的子弟后辈,人人神色恭敬,对着上头的老大人们躬施大礼,拜道:“不肖末学后进,拜见诸位老大人,愿老大人永享太平!”
老人们,哪怕是年纪最轻的那人,今年也已经八十岁了。
而当年,他还只是沛公麾下的一个小鬼,跟着父兄,举着汉家旗帜,走上战场时,他甚至都拿不稳兵器。
而年纪最大的,则已经将近百岁,牙齿都掉光了,就连神智和记忆力也几乎消退干净。
但这些老人坐在此地,就足以让晚辈们提心吊胆。
汉家首重孝道,天子谥必以孝。
推及天下,就是长者优先。
别说是自己的长辈,便是乡中的年长者,假如要揍一个晚辈,那也跟打自己家孩子一样轻松。
对方还不能反抗,反抗轻则流,重则死。
甚至于,地方三老,拿着几杖,追着乱来的县令、蔷夫、亭长,满大街打,在齐鲁之地,也是屡见不鲜的。
“这次陛下下令,命我丰沛出才德贤能者三人入京……”一位已经九十岁的老兵巍颤颤的道:“老夫们已经跟田先生商量过了,就从沛县选人!”
此话一出,丰县的弟子晚辈们,就都露出了一丝丝的不满。
但没办法。
丰县,这是曾经背叛了高皇帝的地方啊。
在高皇帝背上插了一刀!
以至于高皇帝一直念念不忘。
当年若非沛县父老固三请之,丰县?根本不可能被划入高帝汤沐之地!
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跟自己的先辈和父祖一样,在心里大骂:“雍齿、雍臣!你们这些贼子害的我们好苦!”
本来,讲道理的话,丰县才应该高庙的最佳选址地,毕竟刘邦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丰县度过的。
但没办法,当年雍齿背叛刘邦,直接让丰县成为了高帝的忌讳。
而沛县的子弟们,则都有些欢呼雀跃。
他们确实宅的太久了。
有些人甚至从未见过长安,此番若能去长安看看也不错。
至于石渠阁之会什么的?
还是算了吧!
对宅男来说,假如可以的话,就绝对不会去沾染是非!
但,那位老兵却在点出了三个他心目中认为的有为青年后,板着脸道:“尔等此去,代表的是我丰沛子弟的颜面,决不可给我丰沛丢脸,更不可让高皇帝神灵蒙羞!不然,老朽必不放过你们!”
那三人闻言,心里一惊,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
他们虽然在这五位宿老面前是跟小孩子一样的稚童。
但实则,每一个人都已经四十岁了。
钻研黄老之学,至少二三十年,有着足够深厚的理论造诣。
可能去实践还差了点味道,但假如是打嘴炮的话,谁怕谁?
丰沛子弟从来就不怕事!
管你儒法还是墨家,在丰沛子弟眼里都是战五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