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打量自己的病人。
再回头去对照屏幕中的那个女人。
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恐怕落枕都要活动开了,他才迟疑地道:“你是……”
宁馥耸了耸肩膀。
“所以您不用害怕。”她笑得露出牙齿,“我能借诊所的电话用一下么?”
医生尚不敢置信,但狐疑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个偏远的小地方也听过关于那个东方国家的“传说”。
古代的时候,他们富足而强大,善良又友好,他们的大船乘风破浪,把好东西带到了很多地方。而现在——是不是善良友好纯洁无辜先不说,作为杜谷卡小镇生活最优越的人群中的一员,医生先生用的手机就是中国货呢。
代购的,黑市总有各种办法,把其他地方的东西输送进来。就像把战火中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其他地方的生活偷一片送来,让人们知道“桃源”是什么模样,什么滋味。
换句话说,“中国”这两个字,在杜谷卡这个小镇上,有好感度up加持。
电话打过了,宁馥回过头,医生先生的脸色也转变了,——至少不像先前那样紧张和防备。
——知道这位强人是中国的国际记者,总比她是哪个国家的间谍要好。
待遇的提升也很明显——宁馥拥有了一张床位,以及一针退烧药。
她一直在低烧,医生先生似乎是在看完新闻以后才突然后知后觉地拾起了自己的医者仁心,意识到宁馥的状态不是草草缝合之后就可以打发走的。
她已经和使馆取得了联系。很快,家里人就要来了。
简易的单人病房里拉上窗帘,宁馥终于让自己的头脑陷入昏沉。
她紧绷的精神必须趁着现在稍微休息一下。
大脑里的阿香轻轻地问她:[你还好吗?]
这些天,宁馥简直是给她上演了一场第一视角的战争灾难电影。阿香自问,宁馥的所有选择换做是她自己,都不会那样去做。
那简直是疯了!
——为了拍到照片跑去抛尸地、藏进万人坑;在交火地带冲进火力范围里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当肉盾;带着微型摄像机去叛军营地“旅游”;故意挑衅别人伤害她来隐藏自己真实的目的……
这个家伙的脑子里简直就没有“惜命”这两个字!
如果是她自己……置身宁馥的处境,恐怕已经死了。不,她根本就不会把自己搞到那种境地里去!
宁馥昏昏沉沉,还不忘在脑海中嘴碎一句,[你心疼我?]
小阿香难得地没有嘴硬。她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道:[你睡吧,有我呢。]
宁馥笑了一声,放任自己沉入意识的深处。
阿香心里被她笑得毛扎扎的。有点生气,还有点……
如果她此刻有实体的话,说不定会可耻地脸红。
——她真的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然后小阿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还在发烧……
这个可恶的孤魂野鬼!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别人的生命健康!
她的意识一进入主宰的位置,就立刻被疼出一声呻吟。
好疼!好难受!就像浑身都被几吨重的卡车碾过,所有的骨头都被拆开又零零散散地拼起来,连动一下指头尖都要用尽浑身的力气,骨头缝里发出缺乏润滑的老机器的“咯吱”声。
麻药在渐渐失效。
小阿香要被疼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一颗心泡在酸苦的水里,又软又疼。
真是个大傻蛋。
如果她的精神还能支撑下去,她必定不会让自己出来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小阿香就是知道,她了解她。
“哦天哪,你怎么了?”进来给她挂水的医生惊声道。
之前还神态自若,从自己血淋淋的发炎的伤口里挑挑拣拣捏出一块芯片的“勇士”,此刻竟然躺在床上颤抖。看得出她正处于痛楚之中,整个人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却因为身体的疼痛和无力而无法做到。
她的脸色简直像纸一样苍白。
医生被吓了一大跳,只怕自己的治疗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可是她刚刚明明还好啊,讲话也很有精神,缝合伤口时也全然看不出身体是否处在极度不适之中。
要凭医生的经验来说,现在这样才是属于人类的正常表现,不过之前他已经把宁馥划归到“非正常人”那一类里去了。
难不成她这是痛觉神经反应延迟?医生的脑海中忍不住掠过不切实际的猜想。
中国的女记者声音比刚才明显虚弱了一些,她低声道:“能不能给我一片止痛药。”
医生给她指了指床头的小药瓶,“你的确应该服用一些。不用这么坚持,注意用量即可。”他简单地道:“这是好东西,很管用。你吃了会睡得好一点。”
女人轻轻点了点头,医生放好输液瓶,离开房间。
阿香的目光落在那瓶止痛片上。
她疼得眼前都有些发花,身体的疲倦和胸口传来的隐痛让她伸出手——
但又停下。
药就放在这里,“她”为什么不吃?
因为“她”要保持敏锐,“她”还不敢完全放松自己。
小阿香收回了手。
躺在床上的年轻女人用力闭上眼睛,抓紧时间试图在绵延的疼痛中攫取一丝睡眠。
既然宁馥受得了,她也一定受得了!
*
汽车碾过地面上碎石子,车门被人关上的声音毫不收敛地传来。
宁馥睁开眼睛。
她从窗外望去,却微微一怔。
再看房间内的时钟,原来她刚刚睡了四个小时。
现在天色还没黑,来的不可能是使馆的人。
她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按住手背上的胶布,等待着。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白种人,蓄胡子,但穿着整洁,透着一股来自资本主义世界的“文明”味儿。
他彬彬有礼,但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来自a国,是使馆工作人员,也负责一些新闻工作。
宁馥知道他的身份真假参半,或许还有些过谦了。但她并没有在这上面多问。
对方的诉求也很直接,“宁小姐是聪明人,和聪明人对话总是要更轻松一些。”他这样说道:“您的作品已经引起了国际上的轰动,包括普利策奖的评选,也已将您纳入视野之中。”
他知道宁馥在叛军营地里走了一遭。
他希望宁馥能“公允”地报道叛军烧杀抢掠,给人民带来伤痛、给地区带来战乱和灾难的恶行,包括制造种族屠杀。
他将宁馥这篇一个字还没写的文章称作“足以获得普利策国际报道奖”的佳作。
宁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您代表a国,还是代表普利策的评审?”她问。
男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玩笑似地笑道:“我刚刚称赞了您的聪慧啊。”
是。
即使不是“她”,也能理解对方的意图。
如果她能收回政府军滥鲨平民的罪证,并把这罪名扣在反正已经劣迹斑斑的叛军脑袋上,她就能拿到那座蜚声国际的大奖。
这是一种非常默契的交换。而且听起来还挺有诚意的。
普利策获奖者。
这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桂冠。这是几乎不需要犹豫的选择。这完全可以成为她以后在职业道路上助推剂,让她成为整个国家的骄傲,所有同行的仰慕对象。
带来的利益数不清。
但是……
但是她说:“我不是一个聪明人。”
她拒绝了。
目送那男人一脸“不可理喻”的离开房间,她后脊梁绷着的一股气势顿时松了下来,整个人软软倚在床头。
脑海里响起个玩味的声音:[你怎么不答应?答应了,宁馥这个名字就会被写进新闻史,你就是国内的第一人。]
小阿香一惊,[你醒了?!你醒了怎么刚刚不出来?!]
她满腔委屈。
宁馥笑了,[因为你做的很好。]
[你为什么不要普利策?]她问。
小阿香顿了顿,[我在想,如果我是你……]
[这样的东西,你不会要。]
[这样划算的买卖,这么大的好处,你却一点都不聪明不争取,这可不像你。]女人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懒洋洋地评价小阿香的行为,语气却带着暖意。
小阿香嘴硬:[这算是什么?你不稀罕,难道我就巴巴地稀罕不成?]
宁馥笑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诶呦,我提升了你的品位?]
她又问:[你不怕招来麻烦和报复?]
小阿香慢慢地道:[你不是说,你是孙大圣?]
这些年,这些风雨硝烟,北疆南国地走下来,她也知道了她自比一只猴子是什么意思。
这世间既然有不公义,就要有人来问一问!这世间的秩序如果只是强权压迫,弱肉强食、如果只是利益交换,颠倒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