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嗯”了一声。
沈萃又央求道:“澄姐姐,这件齐大哥还不知情,我都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我娘管我管得紧。澄姐姐,你能不能让丫头给齐大哥传个话,让他明日去长春堂见我?”
纪澄没答话。
在纪澄看来,这时候见齐正没有任何好处。因为纪澄就没觉得齐正对沈萃是真心喜爱,若是真喜欢怎么可能引诱小姑娘还没成亲就做下这等事,一旦事发,被人唾骂死的必定是不检点的沈萃。
纪澄易地而处,若她是齐正,知晓了沈萃有孕,肯定会以此事来拿捏沈家三房乃至沈家,其中的好处可是不胜枚举的。只有沈萃这个蠢货,还以为齐正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澄姐姐!”沈萃双手摇晃着纪澄的手臂。
“我觉得这时候见他未必合适,万一被旁人看见了,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况且难道你不告诉他你有身孕的事儿,他就不娶你了?现在你正该跟他表明态度,若是他无心娶你,就别再来缠着你。”纪澄道。
“他当然有心娶我的呀。”沈萃一时间又拔高了声音,“他只是害怕我娘不同意。”
纪澄道:“若是连这点儿困难都不肯克服,你就能相信他对你是真心的?”
沈萃放开握住纪澄手臂的手,“澄姐姐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齐大哥对我是不是真心的,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不肯帮我,是不是觉得我,觉得我轻浮,怕我连累了你的名声是吧?”
沈萃求人的时候一向是这个德性,好似别人不帮她就是天大的不该,帮她那是理所当然的。
纪澄不语。
沈萃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每年元宵的时候,你往那树后、桥下去看,多的是那些个事儿,自古就有的风俗。”
有情男女元宵钻桥洞的风俗的确一直沿袭至今,可大家闺秀行此事的却是不多的,何况也没听人闹出过有孕的丑事来。
纪澄道:“我没有看轻你。”
纪澄的想法也是极奇怪的。她在晋地,看过胡人的幕天席地崇尚自然,兴致来了解了腰带以马遮掩一下就行,读史时那上头的人也是够乱的,所以她自己没将这样的事情看得多稀奇,本就是传宗接代的本能,只不过礼教束缚人,教人成亲后就能行的事,成亲前却视之为不贞,不就是拜不拜天地的区别么?
可为何拜一下天和地,就能如此扭转?纪澄没想明白过。她自己都没想明白,又如何会去评断这件事?
所以纪澄真没看轻沈萃,只是觉得她蠢得居然不知道后果,避子汤难道没听说过?
你还别说,沈萃对避子汤的事儿最多就是听过一两句,甚至可能没听过。长辈屋子里的私事儿,纪兰又怎么会对沈萃讲,这些小姑娘都是被保护得极好的,但凡污糟事儿都不入她们耳朵的。
至于纪澄,她就是个操心的命,她那母亲云娘又是个立不起的,她父亲房中的事情,云娘也是不吝于告诉纪澄的,只求这她拿个主意。所以纪澄对这里头的道道知道得不少。
“只是我还是觉得这不是见齐正的时候,他若是知道了,让你生下孩子来,你难道就真的生下?肚子大的时候别人瞧见了怎么办?若是不生下来,他知道的话将来对你也会心存芥蒂。”纪澄道。
纪澄这番话就分析得很有道理了,沈萃想了想,也明白她的好意,“澄姐姐,刚才是我失言了,你可别忘心里去。”
纪澄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歇着吧,我看你精神十分不好,明日咱们一同出门,就说去书画铺。”
沈萃却道:“澄姐姐我害怕,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纪澄抬了抬眼皮,沈萃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她。纪澄心里冷笑,这是怕自己走漏风声么?
纪澄也没点破,只让沈萃的丫头将她的枕头、被褥搬来小跨院,两人一同歇了。
次日纪澄同沈萃一道出门,先去了书画铺子,再转到去了长春堂,纪澄没让沈萃下马,让柳叶儿去请了邓大夫过来给沈萃把脉。
沈萃将手腕伸出马车的帘子外,邓大夫也看不见人,只低头仔细切脉,待收了脉枕后,只低声说了一句,“应是喜脉。”
坐在马车里的沈萃,那眼泪立时止不住地滚了出来,一下就歪倒在纪澄的怀里,“澄姐姐,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按纪澄的意思,这会儿就该一碗药下去,然后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将来该成亲成亲,该嫁人嫁人。
但显然沈萃不太可能接受如此干净利落的方式。纪澄心里琢磨着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件事告诉纪兰,不过只怕纪兰又要怪罪于她了。
其实纪澄该做的事情是昨日就应当把沈萃的事情告知纪兰,而不是自己带沈萃到长春堂来诊脉,可是沈萃将她守得太紧。
“如今只能告诉姑母了,她一定能想法子帮到你的。你也不用怕,姑母那样疼你,哪怕暂时生你的气,过了也就了了。”纪澄道。
纪澄当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但沈萃却知道她母亲肯定失望得想杀死她的,但沈萃也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瞒过她母亲的。
“澄姐姐,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和我娘说好不好?”沈萃问。
纪澄难道还能说不么?她若是不去,沈萃难道就不会供出她来?到时候只怕沈萃为了避责,反而会将一切都怪在她头上,那她才是冤枉哩。
“我会陪着你的。”纪澄道。
纪澄正要吩咐车夫驾车回去,却见柳叶儿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又听她说:“姑娘,李掌柜的说今年账上有些问题,想跟姑娘说一下。”
长春堂的账目今年已经验过了,哪里来的问题?显然是另有要事。纪澄还没转头看沈萃的意思,沈萃就已经接腔道:“澄姐姐既然你有事儿,我就先回去了。这里一股子药味儿,我闻着怪难受的。”
纪澄有些不放心沈萃,这样急着撇开自己怕是另有打算。
但柳叶儿直向纪澄使眼色,纪澄权衡片刻侧头对沈萃道:“那好,你回去早些歇着吧。”
却说沈萃走后,纪澄跟着柳叶儿往长春堂的内室去。等她看到屋子里那个穿玄色裘袍的男子时,简直是震惊之外又再震惊。
刚才柳叶儿直冲纪澄使眼色,她知道必定是有什么急事儿或棘手的事儿,却没想到,会是凌子云来了。
“子云哥哥。”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凌子云纪澄就觉得眼睛酸,眼圈立即就红了。
纪澄其实从来不喜欢喊人哥哥,就像她听见沈荨喊楚镇“真长哥哥”一般,太过亲昵也太过柔弱,便是她大哥、二哥,她也只是带了一个“哥”字而已,唯有在凌子云这里,她就像又变成了当初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毫无违和感地喊着“哥哥”。
第105章 全局观
“你瘦了。”凌子云看着纪澄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可凌子云却觉得翻了年即将满十六岁的纪澄,变化已经大得惊人了。
如今的纪澄让凌子云觉得有些陌生的疏离,以前在晋地时,虽然纪澄模样生得好,书也念得多,但彼此没有距离感,而现在凌子云觉得纪澄就像是一块渐渐被打磨好了的玉石,泛着莹润的光,价值连城,仿佛昔日和氏。
至于凌子云感觉到的距离,纪澄却是一点也没有察觉的,她甚至有些贪婪地看着凌子云。好像又长个子了,他生得本就高,如今又往上冒了一截,应该已经和沈彻差不多一般高了。
其实说纪澄瘦了,纪澄觉得凌子云才瘦了许多,瘦得脸颊都凹陷了,因着腮边的络腮胡渣,显得越发的消瘦还有些憔悴。
“你才瘦了呢。”纪澄回道。
凌子云看着纪澄,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来之前他有千言万语想同纪澄说,想劝她回去,可这会儿见着她时,他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晋地的风太烈,凌子云看着纪澄,便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她回去了。
“子云哥哥,你怎么会这时候来京城?”纪澄问道。
眼见就要过年了,从晋地过来要翻过许多山,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想要从晋地到京师一路十分艰险,所以纪澄也许久没收到过她父亲那边的消息了,这会儿见到凌子云自然惊奇。
纪澄的眼神落在了凌子云的手上,他将手往后一缩,可纪澄已经看到他手指红肿得就跟红萝卜一样了,那是为了赶路冻的。
纪澄再看凌子云,才发现他脸上也有几道口子,因为藏在胡茬里所以近了才能看分明。
凌子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小就皮粗肉厚,不算什么。”
纪澄走到门边对守在外头的柳叶儿吩咐了一句,这才又走回来,“子云哥哥,你是为了军械的事来的么?”
凌子云摸了摸脑袋,“纪伯父来找了我爹好几次,我爹有些不放心,我就跟他说我来京城找你问问。”
纪澄点点头,正要开口跟凌子云具体说这件事,却见他大手一挥,“别,你不用真的跟我说,小兔子。”
好吧,小兔子就是凌子云给纪澄取的昵称,她小时候浑身上下都是雪白雪白的,尽管纪澄觉得自己晒得跟碳似的,但是跟凌子云他们一比,那也叫一个白,所以凌子云都叫她小兔子。
“你是知道的我的,只要你开口,我从来没有二话。就是我爹唠叨得紧,我又想正好可以进京来看看你,所以就来了。”凌子云大大咧咧地笑着道。
他说得容易,却是将整个凌家都无条件信任地押给了纪澄。而纪澄这样的人,这几年算计来算计去,每一件想要的东西,都需要自己筹谋,唯有凌子云不同,他总是捧着最真的那颗心,双手奉上。
纪澄想起这大半年在京师的过往,也愈发知道自己是放弃了什么,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见纪澄流泪,凌子云急得跟猫抓似的,一下子就单膝归到了纪澄跟前,他嘴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从袖子里掏了手绢给纪澄擦眼泪。
别看凌子云生得五大三粗的,但给纪澄擦眼泪时,手劲儿却轻得仿佛嗅花一般。
纪澄看着那旧得已经泛黄的手绢,眼泪都还没收住就忍不住问道:“你还留着?”
那些年纪澄跟着凌子云玩儿的时候,可没少哭鼻子,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道理,她从小就明白。那时候喜欢凌子云的姑娘可不少,但是凌子云眼里就只有纪澄一个人。
纪澄哭的时候,凌子云给她擦眼泪,她嫌弃凌子云的袖子粗糙,后来凌子云就改用纪澄的手绢给她抹眼泪,每回出门纪澄简直连手绢都不用带了,凌子云身上肯定是带得够够的。纪澄只是没想到,隔了这许多年,凌子云居然还有随身带着她的手绢的习惯。
“习惯了。”凌子云不好意思地又笑了笑。
纪澄破涕为笑地道:“子云哥哥,你快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跪着算什么?”
“要是真有黄金就全都给你。”凌子云哄着纪澄道。
正说着话,柳叶儿便将蛇油膏拿了进来,纪澄让凌子云坐下,“把手伸出来。”
纪澄没有避嫌,她拉过凌子云的手,细细地替他抹起蛇油膏来,不知何时开始的,她和凌子云之间已经在没有什么男女大妨之说,亲近得仿佛兄弟姐妹,可感情却不是来自于亲情。
凌子云傻傻地低头看着专注给他抹药的纪澄,心里想着原来她一点儿也没有变,没有看不起他,依然关心着他。
等纪澄给他抹完药,凌子云忍不住道:“小兔子,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纪澄没有说话,只借着收拾药膏的动作回避了凌子云的眼神。
“如果这次我们两家联手能压下谭家和陈家,那时候即使郡守大人也不能不给我们两家面子,你就再也不用担心祝吉军那混蛋的事情再发生了。”凌子云道。
要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纪澄也觉得这京师的人活着真累,但她现在是骑虎难下,沈彻那边会怎么说她可还拿不准。
至少得等这件事真的办成了,将来和沈彻之间有了谈判的筹码,才能再谈后续。
按说以纪澄的性子,就该钓着凌子云给自己当一条退路才是,比如纪澄虽然拒绝沈径,但从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这就是自留后路的意思。
可是对凌子云,纪澄舍不得,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就是纪澄自己半年前也绝没有想过现如今落入如此境地。
“子云哥哥,当初走的时候,我就跟你说清楚了,如今我最盼着的就是能见你成亲生子,到时候我给他做干娘。”纪澄道。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小兔子?”凌子云问。这四年来凌子云无一日不在后悔,当初他娘以性命相要挟不许他出面帮纪澄,凌子云没有办法,若非这样,纪澄后来要走,他也不会就眼睁睁的看她离开。
“我从没有怪过你,子云哥哥。”纪澄道:“你知道我最不愿意提当初的事情。”
凌子云的神情立即黯然了下去。
纪澄心里虽然难过,却丝毫不能泄露,便逗着凌子云说话,将军械买卖还有矿山开采的事情掰开来同凌子云讲了讲。
沈彻那一方的事情纪澄一个字没有吐露,只说是到京师来才觉得眼界大开,晋地格局太小,他们如果一直依附谭家和陈家,将来迟早是大鱼吃小鱼。
先开始凌子云还能认真听着,可是他太久没见纪澄了,听着她细细糯糯的声音,再看着她花瓣似的脸蛋,脑子里就起了一团云雾,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每一滴雨里头都映着一张脸。
纪澄回到沈府时才想起沈萃的事儿来,她原想先回屋去换身衣服,哪知沈萃身边的纤云就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澄姑娘你去看看我家姑娘吧,从外头回来就哭得跟泪人似的,问她什么都不说,夫人又出门去了。”
纪澄自然再顾不得换衣裳,直接去了沈萃的屋里。纪澄进去的时候,沈萃已经没哭了,只是神情木楞地拥被坐在床上。
纪澄转头对纤云道:“你出去吧,看着一点儿门,我和你们姑娘说说话。”
纤云依言出去,纪澄在沈萃床头的绣墩上坐下,“你去见齐正了,他怎么说?”
沈萃低着头,良久才挤出一句,“他说他娘亲身子不大好了,正拖着病体到处给他相看,他不能不孝。”
纪澄挑挑眉,“你告诉他你有身孕的事了吗?”
“他说不能害了我,若是别人知道我有了身孕才嫁入齐家,将来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做人的。”说到这儿沈萃就开始哭,“我原本以为他会很高兴的。”说着话,沈萃眼泪就又开始稀里哗啦地流,手绢已经挡不住了,最后索性是在被子上胡乱地擦了起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纪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