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吼声、哀嚎声、零星的枪声在楼外交织成一支悲凄的血曲……
“进吧,先换了鞋。”
李光启首先进了门。戚卫光似乎是有些拘谨,只是一直攥着那只钢笔,愣在原地。
看到那双满是破口,甚至连鞋底都磨破一大片的布鞋,李光启顿时感到脖子后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用这样的脚走路,该有多疼啊……
戚卫光换上了何津冬天穿的毛绒兔子拖鞋。
“谢,谢谢。”
“不用谢,你先熟悉一下吧。”
李光启答应着,小跑着跑到房门前,有节奏地敲打着房门:“何津!出来吧,安全了。”
然而,并没有回答的声音传出,也没有听见接近的脚步。再往下一按,门把手没锁。
李光启心头一紧。
“何津?”
他甩开了卧室的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还顶上了书架,昏暗一片。
何津一个人正坐在床上,身子微微起伏,传出微弱的啜泣声。
她回过头,看着李光启,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灯光探入,似一只无形的手,轻抚着她的脸。
“我去,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
“光启,我,我好害怕!”
她终于再也没克制住自己,一把扎进了李光启的怀中。泪水缓缓淌出,将李光启的胸口整个浸湿。
李光启原本已经做好了让何津放声哭一场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有料到的是,何津只是用涓涓细流吐露心中的焦虑和迷茫。
李光启亦鼻子一酸,将她整个搂住。
“别哭了,你看,我没事!”
“嗯嗯!你没事就好。”她使劲点点头,却又想起什么,眼泪更加汹涌。
“可是,可是还有爸爸妈妈他们啊!”
何津将头从他的怀中抬起,五根纤细的右手指不住地抹着眼泪,眼泪却是越抹越多,“他们都上了年纪了,身体也不好,又遇上这么一遭天灾,会不会,会不会……”
何津不敢说了,又将脑袋埋进李光启的怀中,只是默默地淌着泪。李光启可以感觉得到,那两只颤抖的小手揪住自己的衬衣,随着她的身体一同微微颤抖着。
房间里只剩黑暗,黑暗似潮水一般没过头顶,甚至要湮没呼吸,给人以死一般的压抑。
但那从门外透入的一缕光明,依旧很耀眼。
“别怕,这次流感侵袭的主要范围是南方省份,北方虽然也有但没这么严重。爸妈都在漾泉那边,一定会没事的!”
李光启将她搂住,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爸妈肯定没事的!只要我们能好好活下去,肯定还能见到他们!”
何津的眼泪止住了。眼眶中蓄着的泪水一丝一丝地蒸干,在客厅透入的光芒的照耀下,她脖颈上所佩戴的国之心放射出质感深厚的红光,又闪烁着金灿灿的微芒。这光似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重新给予人以生的希望……
“嗯嗯!”
她用力地点点头,就像之前一样。
李光启立刻起身出了卧室,这时候一定要做足充分的防灾工作。他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直直奔向洗手间。一进门,他便顺手抄起洗衣机边的脸盆,另一只手快速拧转起水龙头来。
拜托啊,拜托啊。
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就相当于提前宣判了死刑!
水龙头被李光启拧得飞快,李光启的心也跟着飞快地旋转。
出水,出水啊!
老天这一次并没有再眷顾他。已经拧到底了,可愣是一滴水未出。望着那湿润的龙头口,李光启内心咯噔响了一下,手中脸盆不由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的,一滴都没有吗?
李光启心中的万丝缕绝望搅在一起,化作一根麻绳将他的脖子死死勒紧,缠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没有水,要怎么活……
“光启,在你刚才出去的时候,我已经在接水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只接了快一桶就停了。为了防止蒸发,我就用保鲜膜把桶口封住了。”
就在这时,何津从门口探出了脑袋。回头看去,她已经擦干了眼泪,只是眼角边还有些泛红。她神色中的害怕也少了许多,更多的是一种信念,要活下去的信念。
再一扭头,洗衣机边被保鲜膜封住桶口的塑料桶中俨然是将近整整一桶清澈的水。
“而且咱们本来是打算洗澡的,热水器里预热的水也有几十升。”
好,这足够挺一段时间了。
李光启激动地扶着水桶,脸上的兴奋与近乎癫狂的喜悦在水中波动。
想都没想,他回身猛亲在何津的脸上,然后将她高高举起——有些沉甸甸的,那是生命的分量。
“哈哈,真是爱死你了!”
“讨厌~平时怎么不多这么亲我两下!”
何津的脸上也漾起笑容,抬手轻敲两下李光启的脑袋……
哦,对了,还有客厅的窗帘!
想到这里,何津轻轻挣开了李光启,小跑到客厅落地窗跟前,将窗帘一把拉住。
虽然现在看好像没什么必要,但小说里不都这么写嘛?有备无患!
她的目光顺着滑过窗帘,却落在客厅里的小蓝毛身上——他刚刚一直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和李光启。
他有一双很特别的灰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两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咦?这个是?”
何津歪了歪头,戚卫光也跟着歪了歪头,两人的动作出奇地同步,看上去居然有些可爱。
“哦!想起来啦!”
何津忽地拍了拍掌。
戚卫光有些不知所措,像炸毛的小狼一样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手中刚从茶几上拿起的书也紧紧地攥在手里,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继续拿着。
李光启认出了那本书,那是昨天刚买的戴朝安诗集,现在它崭新的绿色封皮被戚卫光攥得起了一层皱。
不过他并不很生气,甚至有点惊喜——混社会的小青年原来还有对诗感兴趣的。
借着客厅比较明亮的灯光,李光启也真正看清了他的脸:不像他想象中贼眉鼠眼的社会青年,戚卫光的五官非常端正,可能长久的饥饿让他瘦脱了相。一张枯黄的皮肤紧紧勒在脸颊两侧的颧骨上,才让他的面相显得有些渗人。
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显得也更明亮了,这种漂亮的瞳孔是少有的。只不过……从他身上,李光启总是能嗅到一种匕首般的锋利。
“你是超市的那个孩子!”
何津眼睛一亮,脸上竟有几分惊喜。
原本担忧相处问题的李光启心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看来何津对他也没有太多隔阂。
“嗯,他叫戚卫光。刚才在楼道里多亏有他和赵叔帮忙,我们才能脱离险境。”
戚卫光的目光中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一声“他”似乎咬得特别重。
踌躇片刻之后,他还是伸出了右手——那甚至没有擦干净尘土的右手:“你……您好。”
“你好!我叫何津,你叫我姐姐也行!你的名字很好听呢,我就叫你小戚吧!”
何津友好地迎了上去,并没有如戚卫光所想的那样,拒绝这只大多数人都会拒绝的肮脏的手。他很震惊,只是感受着那温暖,细嫩,而纤细的五指与自己的五根手指彼此间合拢,随着何津的摇摆上下起伏。
“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可以啦!如果光启欺负你……告诉我,帮你收拾他!”何津冲戚卫光得意地扬扬眉毛。
李光启也配合着自己的媳妇吐了吐舌头,背过身去,将窗帘拉好……
夜深了。零星的枪声渐渐止了,呐喊与哀嚎也渐渐停止。
原本金碧辉煌的居民楼瓦顶,笼罩上一层血色的悲凉,与废墟的破败。
这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
李光启再三劝说,终于让何津回屋睡下,他与戚卫光对坐在窗边的两张藤椅上,透过窗帘的一点缝隙轮流守着夜。
一方面,这样他可以随时注意戚卫光的动作,好观察这个新识的房客;另一方面,如果他真地由于今天被挠的那一下发生变异什么的,戚卫光也能很快作出反应。
街上,只剩下一团又一团稠密的黑影继续晃悠着,血迹斑驳的翻倒的轿车将整条街堵塞。高楼大厦也化为钢筋水泥的尸体,在死夜中昏睡下去。
李光启一边检索着手机中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试着打过去;一边依旧好奇而紧张地端详着手背的伤口。
伤口已经愈合得基本回到原来状态了,就像所有日常中的擦伤一样。隐约留下的痂痕铺了一层月光,几乎和周围的皮肤融为一体。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为什么是这个剧本?
……
如果病毒是血液传播的话,自己恰好没有接触到它的血液,这样似乎也说得通?
可是……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超出服务区……”
李光启有些无奈地关了手机。
照目前这个情况,手机只能当手电筒用了。等没电了,说不定也能当暗器使。
这一角只是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我用残损的手掌……”
李光启发现戚卫光很爱看书。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每次轮完班,自己总会抓紧时间赶紧打上一小会儿瞌睡,而戚卫光的双目却总是炯炯有神,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仍借着微弱的星光孜孜不倦地读着。
这会儿发掘出这样的兴趣,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光,光启哥……我可以叫你光启哥吗?”
“没事,想问些什么就问吧,正好寡得慌。”
李光启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禁揉了揉饱受折磨的双眼。还好,毕竟平时也不总是早睡。
今天就当成熬夜赶稿的那些日子好了!
心里一边想着,十根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敲打起来。
戚卫光的喉结上下蠕动了蠕动,还是鼓足了勇气,将诗集送到李光启的跟前:“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这一段的‘手掌’是什么意思?”
李光启接过了书。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
恍惚之间,李光启也失神地念出了声。
“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这位诗人刚刚出狱,抗战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他以手掌比喻对祖国的思念,展开想象,去摸索支离破碎的祖国。”
李光启说着,仿佛自己也沉浸在了诗中那个泣血山河的年代,双目放光:“只有那远方,民族的希望仍在不断成长。手掌最后终于摸索到了,感受到了那一角的温暖与希望尚存。于是,他将所有的力量都寄托在这只手掌上,融入民族的希望之中,融入光明的未来之中。”
大脑下意识地带动身体猛地一颤,这才让李光启回过神来。他又扭头看看戚卫光,明显也沉浸到了这首小诗中,正在那愣愣地点着头。
“那一角,就是诗人向往的祖国与家吧。”
“那现在还能找到那一角吗?”
简单的一问,却问住了李光启。
还能找到那一角吗?
……
他没有急着回答,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出回答。于是他拉开窗帘缝,往外看了看。
遥遥相望的另一栋楼中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紧接着便是唯一亮着的一扇窗户前慌慌张张地跑过一个人影。
他似乎是想打开窗户,可是手掌刚搭在窗户框上,便是大片血渍溅射出来,将整扇窗染红。
“能吧……我觉得能。”
李光启下意识将目光挪开。目光升上云端,沉入漫天的星光里。
“……但世界已经变了。”
戚卫光的眼中有了一丝微漠的冰冷,似针锋一样,又缓缓流露出犀利的光。
李光启注意到这些,只是将书递还给他,继续默默守夜。
“你呢,光启哥?你有想过在接下来的世界中要怎么办吗?”
“……想过吧。秩序崩溃,在求生的强烈欲望与饥饿的折磨面前,人的阴暗面会很快地爆发出来……
但我们仍有选择的权利。
我的选择就是保护好何津,保护好我们的孩子,还有你,赵叔……在这样的世界里,先保护好自己,让自己能活下去,让自己爱的人能活下去,再照顾好大家一起活下去。如果现实条件允许的话,再力所能及让更多人也能活下去……就是这样。”
两人继续轮番守夜。
黑夜渐逝,太阳缓缓撕裂长夜,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