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地深了。
渺小的星光小心翼翼的从云隙间探入,为夜晚世界带来一些可怜的微弱的光明,就像走进森罗宫殿中的幼童一般战战兢兢。
麻木的寒风统治着已逝之人,也让生者再一次臣服于自然最初的神威。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你也睡不着吗?”
李光启扭过头去,杰布不知道何时推开了房门,正杵在门口看着自己。
身后的近四平米的大床上,戚卫光还在熟睡着,结实而白皙的胸脯带动着盖在身上的毯子微微起伏——眼睛的颜色很大程度上与皮肤有相关性,戚卫光比其他人都要白一些。
戚卫光路上磕碰的伤口经由杰布的精心包扎,已经基本没有大碍。晚上又在杰布的招待下好好地吃了一顿,他的身子仿佛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消瘦了。
此刻在夜晚星光的映射下,杰布的轮廓一下子高大了起来,像一堵结实的墙。
“是啊,胆战心惊的时间长了,舒服的床反倒有点不习惯。”
李光启半开玩笑地靠在窗台上,半边身子晾在窗外,感受着夜晚城郊徐徐的冷风。
杰布似乎拿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
李光启回过头去,是根烟,虽然自己并没有碰过烟,但看那滤嘴边金光闪闪的一圈金丝,明显价值不菲。
“抱歉,不抽烟。”
他微笑着扭了扭头,拒绝了杰布的好意。
杰布亦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把烟收了回去。
只见火光一闪,便有一簇萤火般的微光于黑暗之中隐约闪动,然后就见缭绕的一团烟雾自面前飘过,顺着徐徐的凉风被拉长成一条烟带,飘向没有光的城市深处。
“这是疫情失控以来我抽的第一根烟。抱歉啦,这个味你可能不喜欢。”
杰布微微一笑,满脸肌肉随着脸皮一同向上微微拉动,看上去就透露出一种灰熊一样的憨厚——熟了以后,他也没有刚遇到的时候那么彪悍可怕。
“哈,也没什么,也没什么。”
扭过头去,看着在床上熟睡着的戚卫光,李光启的嘴边浮出一丝笑容来:“自我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见他睡得这么踏实。在我这几天的印象里,他总会找个角落蜷缩起身子,就像一只失去了族群的小狼……这个年纪,他承受得太多了。”
李光启轻声感慨道。
“嗯,睡得安稳些好。他从前第一次住在我家,晚上就有些害怕。那个时候,小光的父母还……唉,不说了。”
李光启察觉到,杰布的眼角似乎流出一抹微弱的星光。
他并没有去刻意地擦,或许是认为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别人必不会注意到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吧。
听戚卫光说,如果不是突然有这一遭事情,他在超市找些吃的之后原本就是打算去找杰布的。整个城市都有狼组的眼线,他的处境远不止是落魄二字那样简单。
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酸楚……
嗯,何津,别哭。
“我已经给你们把食物都装好了。按你们四个人的量,在保证营养的前提下,连续吃一个星期没有问题。等烟稍微散去,丧尸少一些的时候,你们就出发回你们家吧。路上记得提防着点狼组的走狗,路程稍有点遥远,我能帮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谢谢!这真的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不用谢。恩人早逝,我的心里一直都有些愧疚。现在你让恩人的孩子活着到达了我的面前,倒是我欠了你一个大人情。”
杰布一字一顿地说道,指尖夹着的香烟也在不知不觉中燃掉了一半。
二人继续聊着,从天文地理聊到灾难降临当晚的经历。
“其实现在这种情况,你一开始完全可以抛下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家伙,令他自生自灭的。我想听听,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仰望着没有光芒的夜空,李光启的双目眨动两下。
“其实,我并没有想什么。可能我当时也不知道灾情会有这么严重……只是觉得力所能及救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吧。”
“可是,在失去了秩序的社会,究竟是丧尸可怕,还是人更可怕?当时的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善举可能是引狼入室呢?”
杰布盯住了他的眼睛。
没有恶意,他只是想要答案罢了。
胸口那道狭长的愈合了的长疤,似乎在不满地替主人诉说着人性阴暗面的一切。
李光启听罢,从窗台上跳了下来。
“活到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经历了绝望与痛苦。从疫情失控到现在只有短短几天,看似灿烂的文明却在这几天中崩塌。人性的善也在生死的缝隙间变的脆弱。
在这个充满阴霾的世界,如果心不去沐浴阳光,便会随着徒有其表的身体一同腐烂。那样又和丧尸有什么区别?小戚的父母当初肯帮助你渡过难关,想必也是选择了相信你吧——我们仍有选择的权利。”
相信?
杰布始终高昂着的头颅垂了下来,他的脑中闪过无数个昼夜。
那雨夜向自己伸出的手,那向自己递出的热茶,还有那个笑容……
杰布不知不觉也笑了。
恩人,你们挺像的。
香烟完全熄灭了,化作飘零的灰烬,散入暗夜。
……
“隆——”
两人刚要回屋睡觉,便听到沉闷的雷声从云层之上传来。好久都没有听到自然的声音了。
李光启的脚步僵在半空中,在那漫长的零点一秒中,他仿佛感觉到震惊从大脑中漫出,随着血液传达给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等等,这不是雷声。这种节奏……
是引擎!这是飞机的引擎!
“有情况!”
几乎是异口同声,李光启与杰布双双将头探出到窗外。戚卫光亦猛然挺坐起来,三步做两步爬到窗户跟前,将脑袋从二人的肩膀间挤出。
没错,真的没有幻听!
在漆黑的夜空中,那缓缓划过的红色光点十分醒目,恍若流星。
真的是飞机!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洒下来了。
飞机飞过,便见些许如雪片般的东西穿透厚重的黑云,似一场粉色的雪,缓缓落向这死去了的大地。
是传单?
即使是在夜间,那醒目的粉色在微弱星光的照耀下也显得无比清晰。
飞机飞远了,引动起废墟中一整零零散散的骚乱,有蜗居在庇护所里刚刚睡下的幸存者们,也有徘徊于街道之间被惊扰了的丧尸们。瞅准飘过来的一张传单,李光启伸手一抓,便将它攥在掌中。
在三人如探照灯一般重叠交错的目光的注视下,李光启打开折叠起来的传单,一字一字读了起来。
【各位同胞,这里是北部安全区最高统战部。致命病毒来势之猛,已经席卷了整个地球,毁灭了无数家庭,甚至连部分国家也永远消失。在此,我谨代表东亚安全区全体官兵及民众向各位已逝去的同胞表示沉痛的哀悼。
这是我们建国以来所遭受的最严峻的疫情,是我们这个世纪最为严重的灾难,也是人类有文字历史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具毁灭性的浩劫。我们目前正在团结一切力量来应对这次的灭顶之灾。
最新研究发现,降雨虽然在初期传播了瘟疫,但在发生降水的同时,病毒的活性也会降低,使得感染者行动大大迟缓。因此撒下传单的飞机同时也在水汽条件符合的云层中发射了降雨弹以促进人工降雨,以加大各位公民脱离险境的几率。
目前形势严峻超乎我们预料,由于病毒感染和病发具有高随机性,我们无法为所有公民提供安全保障,也无法营救到所有公民。此传单特地附上各地形势图,病毒的基本特性,以及部分在灾难中可以求生的生存技巧,望能为各位同胞提供尽可能多的有效信息。
另外,我们也在积极恢复受灾情影响而瘫痪的基础设施和军用设施,并且收复部分丧尸较少的乡镇单位。各位幸存者也可以自行组织,到达安全区。我们会动用各种途径与你们联络,并为你们提供力所能及的物资支援、信息指导,以及在特殊情况下有必要的军事援助。
愿每一个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渡过难关。
文字下方,熟悉的傲然昂首的金鸡上,已是满目疮痍。
黑色是沦陷区,江水以南几乎是死灰一片,陷入毫无生机的黑暗。空白的地方是安全区,是秩序依旧存在的地方——北方地带也不容乐观,这些空白区域亦是破碎的,渺小的。虚线代表着的则是活动和营救区域,如同星星之火,点缀在无边的灰色上。
总体趋势看,人口密度越大的城市,便越容易沦陷。
再放眼全球地图部分,整个世界……几乎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甚至于有些国家已经永恒地黯淡下去。
由于国际组织几乎已经瘫痪,相当一部分地区都没有数据——但想必也不会乐观。
可……
从华南到北方黄土高原的安全区……得跨越多少个省啊?
李光启有些无奈地把安全单翻过来。
虽然有失望,更多的当然也是希望——至少这样看来,还有安全的地区。
传单背后则是病毒的一系列运作形式和特性。字比较多,李光启打算拿上两张回去再慢慢看,首先浏览了比较关乎现实的重点文段。
“最近的有安全区的省份也隔着我们有一千九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一时半会儿怕是没办法到了。”
看了看宣传单,杰布的眼睛先是一亮,随即便很快黯淡下去。
赵国强和冉鹏这时也匆匆地从隔壁房间走出来,手中还捏着几张落入屋子中的传单——很明显他们也知道了。
“虽是这样,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如果没错的话,一会儿的大雨将会是我们逃离的绝好时机。大家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动身!”
“好!”
李光启迅速穿戴衣裳。看着他敏捷的动作,杰布微微8满意。
“朋友,保重!”
“嗯!”
两个小时后,雨倾如洪。别墅前,四人撑好伞,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