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妇人们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宝儿,你快点长大,我们就等着你给我们买肉吃,保护我们。”
“我说话算话。”宝儿昂着头,满面的骄傲,“一定不让别人欺负你们。”
顾若离和周铮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当初在山谷,大家虽日子并不富裕,可有衣服御寒也不会饿肚子,每年年底因为蔡彰还能发钱,在蓟州左屯卫时,那些妇人们还有秦大同照顾着,可是这里的人……
生死只能靠自己了。
顾若离沉默着,和周铮一起去了后面,宝儿指着其中一间垂着帘子的窝棚道:“就是这里。”方才说话的小姑娘也跑了过来,“姨,姨,宝儿回来了。”
里头传来咳嗽的声音,呼哧呼哧的,似乎说不出话来。
“娘!”宝儿急着要下来,顾若离已经掀了帘子进去,随即一股溲腐的气味扑面而来,灰蒙蒙的窝棚里,最里面搭着地铺,铺了一层不厚的稻草,上头躺着一个女人,土黄的脸色,瘦弱的蜷缩成一团,咳嗽着。
“娘!”宝儿喊着,周铮将他放下来,宝儿就跳着扑了过去,“娘,我回来了,您怎么样!”
宝儿的娘姓杨,以前是个绣女,后来遇到了顾清海后,就被他养在了宅子里,没过两年她生了宝儿,时间长了她也年老色衰顾清海对她失了兴趣,前年将她母子赶了出来又重新接了个女人住了进去。
杨氏没有脸回娘家,就带着宝儿在街头流浪了几天,便住到这里来。
一开始杨氏还能接点绣活做,母子两人虽困苦可到底还能糊口,可年前她染了风寒,为了省钱便忍了下来,没有想到病情越发的加重,一直拖到今日,人已经起不了床。
“你别摇她,在一边坐好。”顾若离扶着宝儿在一边,“低声道我给她看看。”
杨氏醒了过来,看着顾若离随即一怔,认出她来:“……是药庐巷的三小姐吗?”
“你认识我?”顾若离微顿,杨氏咳嗽着,呼哧呼哧的喘着气,“有一年你去祠堂,我远远的见过一回,那时觉得你生的好,便就一直记在脑子里。”
顾若离笑笑,道:“把手给我,我给你看看。”
杨氏惊讶的看着她:“三小姐是大夫吗。”
“娘,三小姐是大夫。”宝儿说着和杨氏道,“她答应我给你治病,还不收钱。”
杨氏看着自己的儿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怎么回来了,住在那边可还好,老祖宗身体好些了吗,有没有说让你入族谱?”
“我才不稀罕入她们家的族谱呢。”宝儿哼了一声,道,“娘,您先不要说这些,让顾大夫给您看看。”
杨氏看向顾若离,就见她扶了自己的手腕,安静的待了一会儿,又换了一只手,看了她的舌苔,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病的?”
“年前出发的风寒。”杨氏回道,“现在却是咳。”
顾若离凝眉又问道:“痰如何,什么颜色可有血丝?”
“倒还没有,是黄绿色!”杨氏道。
“是肺痈。”她沉声道,“已到了成痈期。”她左右看了一遍,凝眉道,“这里你不能再住,湿气太大,天气又渐冷,你便是吃药也难有起色。”
杨氏垂了眉眼,低声道:“我……没有地方去,顾大夫不用管我,我这病怕是好不了,让您白费心思。”
“不过成痈期,好好养着没有大碍。”顾若离想了想,道,“你和宝儿一起住去医馆吧,后院的那间病房就暂时给你们住,等过些日子你身体好了,再寻地方去住。”
杨氏眼睛一红,顾若离摆手道:“你是病人住在病房理所应当,不必谢我。”又道,“你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我们一会儿就走。”
“也没什么东西。”杨氏说完,宝儿道,“我,我有!”说着在床底下翻了个东西出来,递给站在一边的小姑娘,道,“我和我娘要走了,这个送给你做纪念。”
小姑娘好奇的打量着顾若离,又看着宝儿手里的葫芦样的玩意,点着头笑道:“宝儿,你要常回来看我们哦。”
“好。”宝儿点着头,去拉他娘的手,“娘,我们走吧。”
杨氏艰难的坐了起来,这才看清宝儿腿上也收了伤,顿时紧张的道:“你的腿怎么了?”
“没事,我摔了一下。”宝儿含糊其辞,说完,拉着杨氏,“娘,我们快走!”
杨氏盯着他的,就算他不说她也大概猜到了里头的情况,顾清海充军走了,一屋子的女人肯定是乱成了一锅粥,尤其是韩氏,她容不得宝儿的。
“你……你不回去了?”杨氏看着宝儿,宝儿摇着头,“我哪里都不去,以后就待在您身边。”
杨氏红了眼睛,摸了摸他的头,哽咽的道:“是娘害了你,生了你却又拖累了你。”如果能再重来一次,当时她绝不会一时脑热跟了顾清海,男人地位再高再有银子,和你也没有关系。
他若是不想要你了,就跟扔掉一件旧衣服一样,半点留恋都没有。
她绝望不已,可是有宝儿在,就是想死,她都要掂量掂量。
宝儿笑着抱着她娘嘻嘻笑着哄她:“你要不生我才害了我呢。”
杨氏苦涩的摸摸他的头。
一行人离开北门这边回了医馆,顾若离将母子两人安排住下,杨氏独自一间,宝儿则和崔树住在一间。
煎了药,杨氏喝完便就歇了。
肺痈成痈期后,根据病者体质不同,康复的时间也有快慢,效果并没有那么明显。
“她们母子,您打算怎么安排?”欢颜犯愁的道,“总不能一直留在医馆吧。”
顾若离想了想,道:“这件事恐怕还要黄大人出面,让普照寺给她们母子安排住处!”和那边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而且,她也不想再和她们打交道。
杨氏还有手艺,只要住处落实了,她们母子还是能活的下去的。
宝儿的伤好的很快,没过两日就拆线,毛顺义在一边看的心惊胆跳又新奇不已:“这样将线拆掉就没事了?”
“是,再养几日就好了。”顾若离看着疤,笑道,“孩子恢复机能好,说不定以后长大了,连疤都没有。”
毛顺义看着宝儿大腿上蜈蚣一样的疤,想想宝儿康复的速度,觉得还是值得的,要是寻常像他那样的伤口,没有半个月二十天是绝对难愈合,如今不过才七八天的功夫,就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
“这个法子好。”毛顺义对这样的缝合接受的很快,尤其是看到这样的效果,“以后再遇到这样的外伤,还用缝合术。”
顾若离笑着点头,让宝儿躺着休息一会儿,和毛顺义一起往外走,边走边道:“主要是消毒,还有手法,练的再熟练一些,缝合的类型也根据伤的位置不同,有些区别!”
毛顺义听着觉得记不住,就拿着本子和笔开始一一记下来。
宝儿躺了一会儿就有些呆不住,在厨房拿了两个馒头,一溜烟的从后院出了门,忽然又停了下来看着手里的馒头,掉了头又跑去前堂找欢颜:“我……我可不可以拿两个馒头?”
“你去干什么?”欢颜戒备的看着他,宝儿支支吾吾的道,“要是不行就算了。”话落,将馒头还给欢颜。
欢颜又塞还给他:“我同意了。你得记住,以后不管拿什么,只要不是你的,都要经过别人的同意。”
宝儿点点头,抱着馒头拔腿跑了出去。
在医馆旁边,七八个孩子等着他,宝儿一出来他们就围了过来,他将两个馒头递过去:“只有这些,你们分着吃。”
“这么点,都不够我一个人吃的。”大一些的孩子就怒道,“没有馒头你弄点饭也行啊,怎么这么笨!”
宝儿瞪眼,喝道:“你说什么呢,我给你馒头吃还是我的错了。爱吃不吃,不吃就滚!”
“你让谁滚。”那孩子推着宝儿,“你一个太监,你让谁滚!”
宝儿大怒:“谁是太监,你把话说清楚,不然今天咱们没完!”
“就是你,你不是让顾家那个老太婆砍了命根子吗,我可是亲眼看到,那天你回家时绑着纱布呢,你那把儿没有了吧,我看你跟着县主回去当太监得了!”
“我不是太监!”宝儿怒道,“我就只是伤了大腿根,我的把儿还在呢。”
“谁信呢,你一个孩子,人家想剪想砍你能反抗?!”
众人哄笑起来。
宝儿怒不可遏,指着他们:“你们不相信,我就给你们开开眼界。”话落,解了裤腰带,啪的一下,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当着几个孩子的面将裤子脱了。
“看到了吧。”宝儿停着腰,“我还是个男人!”
几个人孩子根本没有去看需要验证的地方,视线一下子被他大腿根上的疤惊住,有人大喊一声:“你这是在腿上种蜈蚣了吗,好恶心!”
“什么蜈蚣!”宝儿喝道,“这是顾大夫的缝合术留的疤,你们就是没见过世面。”
那几个孩子听的目瞪口呆:“缝合术?是邪术吗?”
“滚,滚!”宝儿怒道,就有个小姑娘道,“就跟缝衣服那样吗?”
宝儿想想也觉得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看他他们孩子忌讳的样子,就有些得意,指着自己的疤道:“以后你们都不要惹我,否则我请顾大夫将你们嘴巴都缝起来!”
“缝嘴巴?”以前自己淘气说话的时候,自己的娘也曾说过这样吓骂的话,他们是不信的,嘴巴哪能缝起来,可是这会儿看见宝儿腿上的蜈蚣,立刻就相信了,吓的一时没敢说话。
“宝儿!”顾若离从医馆一出来,就看到宝儿光着屁股叉着腰在那里大笑,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她凝眉道,“把裤子穿起来,像什么样子。”
宝儿一听吓了一跳,慌忙将自己的裤子提起来。
几个孩子一看到顾若离来了,就跟老鼠见到猫一样,跐溜一下四散跑了。
“你在做什么呢。”顾若离奇怪的看着宝儿,宝儿笑呵呵道,“他们不相信我腿上被你用针缝过,所以我就给他们开开眼界。”
顾若离无语,摇头道:“去给你娘煎药,你可是说过的,照顾你娘的事都有你来做。”
“哦,哦,知道了。”宝儿说着,忙将衣服收拾整齐,一溜烟的跑了。
顾若离没空管他,宝儿下午见他娘睡着,又偷偷去了一趟普照寺的顾……
过了几日,黄章就从普照寺崔氏手中,将顾清海名下的一处私宅房契拿了过来,给了顾若离,笑道:“……自己生养的孩子居然这么狠心,县主做的对。”
顾若离失笑,她也不知道她做的对不对,不过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大人。”顾若离想起北门边那些人家,“……就任由他们住在那边吗,天气越来越冷,再过一个月可能就要下雪了,若是不安置那些人,到时候定然要出人命。”
黄章也头疼,他一个知府却做着县官的事:“县主说的没错,近日我也真在发愁这件事。可那么多人,就算安排了也没有用啊。”
“若冻死了人,到时候也无法善。”顾若离理解,一旦庆阳开了这个头,安置了这些流民,等明年庆阳这样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官府根本负担不起。
便是在合水,她也不敢这样大肆的收留流民,不过,开垦荒地的政策,倒是可以放宽一些。
他们自足自给,官府也就只要适当的扶持一下就好了。
黄章点着头,忧心忡忡:“此事县主放心,我一定办好!”
时间过的很快,八月底时杨氏带着宝儿搬去了自己的宅子,她给顾若离行礼,道:“三小姐大恩,我们母子没齿难忘!”
“你的恩,一定会报!”宝儿说着也跟着杨氏朝顾若离行礼,“我记在心里。”
顾若离没多想什么,帮宝儿也好,救杨氏也好,只是单纯的因为他们的病人而已。
母子两人离开,医馆里就安静下来,欢颜舒服的道:“这下清净了,每天那孩子在,吵的我头疼。”
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一列马车停在了门口,赶车人虎背熊腰满身煞气,欢颜一看就喊周铮:“大胡子,大胡子!”
“什么。”周铮过来,欢颜就指着门口道,“这人一定是来者不善。”
周铮顺着视线看去,随即眼睛一亮,便瞪了眼欢颜,大步朝门口走去:“胡立,你不在延州,跑这里来做什么?”
“给爷办事。”胡立稳了马车,将车帘子掀开,回头朝医馆里看,“霍大夫……不对,县主在不在。”
周铮颔首,顾若离已经从医馆走了出来,笑道:“胡大人!”
“县主!”胡立抱拳,看见顾若离的脸一怔,惊讶的道,“您的脸……”果然不是霍大夫了,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当初的霍大夫。
胡立垂了眉眼,眼中划过失落,随即又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