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刻垂下眼,慢慢地包裹好手中的人骨,低声说道:“世子,我来时,为避免这人骨被人发现,所以将骨头藏在袖中,如今我我身上,怕是有很浓的尸臭味,我怕离你太近,冒犯了你。”
南行止顿时舒展了眉眼,“原来如此,”他静静地看着她,起身绕过桌案,向她走过来。
她立刻退后,警惕地看着他,“世子……”
南行止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说道:“成青云,我虽是世子,但也并非没有接触过刑狱之事,更不是没有见过更丑陋更恐怖的尸体,所以,一块泛着臭气的骨头算什么?”他一哂,“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成青云的心倏然一跳,顿时点头,“是,是我想得太多了,误会了世子。”
她心头慌乱,当即转移话题,问道:“既然在兵部尚书府中发现尸骸,那该如何处理?现在就去抓人还是让人过去找出其余的尸体遗骸?”
南行止若有所思,说道:“这尸体,是要找的,唯有找到其余的尸体遗骸,才能更好的寻找线索,查出真相。”
“可是,若想要在兵部尚书的府中找尸体遗骸,怕是很难。”成青云苦恼地蹙眉,“谁会承认自己府中有尸体,又有谁会主动让人来搜查府中的尸体呢?”
“这的确是个难题,”南行止若无其事地点头,“不过,你可知兵部尚书为人如何?”
成青云怔愣住,没想到南行止会突然问到兵部尚书为人之上。她梗了梗,才斟酌地说道:“兵部尚书,为官恪尽职守,清廉奉公,一丝不苟,而且为人正直,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官。”
“不错,”南行止意味深长一笑,“他就是为人正直,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得了个好官的名声,连他尚书府门额上的牌匾,都是我皇叔亲自题写,他的官邸,也是皇叔勒令敕造。他为人子,更是孝敬慈母,对母亲无微不至,故而得了一个‘忠孝两全’的好名声。”
他的声音轻而沉,却带着讥讽,“试问,他作为兵部尚书,官场中以及兵军之中,谁不服他谁不赞他?而他为人,又有谁诟病他?连皇叔都赞其忠孝,蒋洵更是将这美誉名节看成王尚书府屹立的宗旨,若是这名节没了,他该如何呢?”
“所以……”成青云不明所以,只好困惑地看着他。
南行止慢悠悠地笑了笑,看了看她手中的人骨,低沉地说道:“一个人的美名成就,也会成为一个人的负累软肋。所以……蒋洵这个人,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还晚节不保,你明白了吗?”
成青云似懂非懂,但她并未深究,因为她知道,南行止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这兵部尚书蒋洵府中的尸体遗骸,是非挖不可了!
次日一早,南行止下了早朝,便与成青云一同前往兵书尚书蒋洵府上。
蒋洵并不知南行止会突然造访,一时显得慌乱又无措,南行止并没有要求他布置多大的排场,便带着成青云,以参观王府书房为由,一起进入了蒋洵的书房。
“下官书房中并无多少经典藏书,与世子的书阁相比,怕是相形见绌。”蒋洵谦逊地对南行止说道。
南行止不过随意浏览了几本书,便拿起几本先秦的史书。
他手指轻轻翻动,慢慢览过先秦时期几位霸主,翻到最后一目停下来,“若是没有秦始皇一统六国,如今这天下的局势,怕也是难以揣测。”
他不过随口一评,蒋洵便接口说道:“世子说得对,秦始皇一统六国,才致如今这天下统一的局势。否则,若是还如先秦那般四分五裂,这历朝历代该如何统治生平呢?可见,秦始皇是千古一帝。”
南行止翻过秦始皇一统六国的部分,又轻轻一叹,“可惜秦二世而亡,所统王朝,也不过两代。而秦始皇虽然统一六国,但其在历史上的骂名,也比美名更多。有的野史书籍,甚至将他评为暴君,就算他有再高的美誉度,有再多的成就,史书之上,对他的记载,也抹不过这千古暴君的骂名了。”
蒋洵深以为然,恳切地点头,“的确,若是秦始皇轻徭役,减赋税,在一统六国之后,无为而治,恐怕也不会二世而亡,更不会落得个功成名就也被人诟病的下场,委实有些可惜。”
南行止似笑非笑,“所以,一个人想要得到赞誉,需要千千万万的名节和清誉,但一个小小的瑕疵,就足以毁了所有的名节和成就,你说呢?蒋尚书?”
蒋洵微微全身微微一僵,沉沉地点头,“世子说得是。”
南行止继续说道:“就比如蒋尚书,你效忠过皇叔,立过战功,故而皇叔亲自为你的府邸题字。而如今,你在朝为官,也对皇上忠心不二,清廉正直,在朝中更是以孝闻名。可若是,有人找到了你的把柄,并将其公之于众,你所经营得来的名节和成就,恐怕就毁于一旦了。”
蒋洵脸色顿时一白,惶恐又忐忑,“下官一直兢兢业业、诚惶诚恐,不敢懈怠,敢以性命保证,没有做过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情!对得起我半生经营,无愧于皇上,无愧于天地。”
“是吗?”南行止却讥诮地反问,他深深地看了蒋洵一眼,“可为何,我的人,却在蒋尚书府上,发现了冤魂呢?”他慢慢的靠近蒋洵,在蒋洵诧异惊愕的目光中,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道:“蒋尚书就不怕那冤魂毁了你的晚节?”
蒋洵顿时蹲下身,战战兢兢地说道:“世子,下官是否做错了什么,世子为何如此威胁恐吓下官,下官实在听不懂。”
南行止眯了眯眼,轻轻摇头,“我的人在你府上发现了一具尸骨,不管这人是怎么死的,但它在你的府中,只要我现在让人将此事宣扬出去,并且禀告皇上,蒋尚书,你自己知道后果!”
蒋洵一惊,骇然抬起头来,笃定地摇头,“不可能!世子莫不是……莫不是在骗下官,下官府中何以会有什么尸骨?下官府上,所有的人来历清白,更没有人失踪死亡过,绝对不可能有尸体!”
“到底有没有,你与我一看便知。”南行止递了个眼色给成青云,成青云当即将那半截肱骨拿出来,放到蒋洵眼前,说道:“这是在蒋尚书府上发现的死人遗骨。”
蒋洵抬头看着她,当即认出她是刑部的人,也正是前段时间,破获萧衍杀害贪污一案的成青云。他脸色顿时变得青灰一片,但犹自不敢相信自己府上会发现尸骨。
“蒋尚书,你也熟知本朝律令,发现死人尸体或者遗骸,一定是要上报官府的。而若是查出死者是被谋杀而死,则需要报刑部和大理寺。我想,这尸体是在蒋尚书府上发现的,就算不上报大理寺和刑部,也一定会惊动整个京城吧?你也知道,这京城之中,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是隐瞒藏尸包庇真凶,还是慷慨正义助刑部破案,你自己抉择。”
蒋洵神色惶恐又挣扎,苍老浑浊的双眼之中甚至慢慢布上血丝。
成青云与南行止早就料到他一定会犹豫或者反对,此时便也没做声,任由他自己衡量。
毕竟尸体是在自家府上发现,肯定会牵连到兵部尚书府内的人。不管是谁,都与蒋洵脱不了干系。
南行止慢慢地阖上手中的先秦史书,悠然自得地将书放回原位。
书房之内静默而压抑,南行止的动作化为晦涩的阴影,时而笼罩在蒋洵脸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光景,蒋洵终于磕头,跪伏在地上,沙哑着声音说道:“世子,下官但听世子吩咐。”
南行止徐徐转身,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蒋尚书随我的人一起去挖尸吧。”
成青云觉得蒋洵的身体狠狠地颤了颤,随即又沉重缓慢地站起身,拢了拢衣袖,迟钝地看着南行止。
三人一同出了书房,一出门,南行止便看向站在门口等候的秦慕铮,问道:“钟灵郡主的狗带来了吗?”
秦慕铮手中牵着一根麻绳,麻绳一头拴着白狗的脖子,钟灵郡主的白狗似不喜被绳子拴着,不停的挣扎扭动,甚至冲秦慕铮叫唤狂吠。
成青云将那截人骨放到狗面前,白狗立刻兴奋地流着口水,欢喜地嗅着。
还没等它下嘴,成青云便将人骨收好了。
南行止对秦慕铮说道:“你带着它将这院子都搜查一遍。”
秦慕铮得令,立即带着钟灵郡主的白狗走了。
“蒋尚书,”南行止颇是兴味地笑了笑,问道:“你应当知道这条狗吧?”
蒋洵神色萎靡,顿顿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轻轻点头,“下官知道,那是进贡的狗,皇上赏给了钟灵郡主。”
南行止轻轻拂了拂衣袖,笑道:“这狗被驯过,不仅可以打猎,而且还是一条细犬,比本朝训练的细犬更加的灵敏。倒是一条好狗。”
蒋洵全身顿时一僵,已经露出灰败的脸色。但他依旧轻笑着,恭敬地说道:“如此……定可以助世子找到尸骸……”
第84章 孤魂难诉
钟灵郡主的狗能找到深埋在花园底下的尸体,是因为其受过严苛的训练。它不仅仅是一条猎犬,还是一条嗅觉灵敏的细犬。
南行止之所以要带着那条狗来,是怕蒋洵隐瞒其余藏尸埋尸的地方。
因为很显然,那花园之中只发现了半截肱骨,且那肱骨断口齐整光滑,很有可能,是被人分尸了。
被分尸之后,尸体很有可能被分作许多块,被埋在不同的地方。
成青云与南行止等人到了蒋子逸的庭院之中,还未进院子,便听见了歌舞之声。
想来,那蒋子逸今日又在府中寻欢作乐、歌舞升平了。虽说蒋洵一生荣誉,名节甚高,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败笔,就是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
一进院子,看到蒋子逸就在看戏台上,痴痴呆呆地看着戏台子里的人跳舞,蒋洵顿时怒火中烧。又顾忌南行止在场,不好当众发怒,只好隐忍着怒火,让人去将那戏台子上跳舞的舞姬请下去,让蒋子逸立刻下来听训!
这毕竟是蒋洵自己家的家务事,南行止嫌恶地看了一眼,遂带着成青云继续往前走。
两人到了埋尸的地方,成青云看了看,走到那处被她填平地土坑前,说道:“就是这里。”
她立即从自带的匣子中拿出小铲,慢慢地铲土。
厚重又潮湿的泥土一层一层被挖掘开,成青云额头上累出薄薄的汗水。
原本在看戏的蒋洵和跳舞的舞姬,此时也好奇得站在花园外张望。
蒋洵沉着脸,隐忍着,慢慢地走过来,见那土被挖了大半,也没见到尸体,顿时脸色稍稍放松。
成青云如同入定,全神贯注地挖土,重复地动作让她手臂稍稍痉挛。将土铲起来抛开时,手腕忽然被南行止握住。
他蹙眉,给了她一张手绢,顺手从她手中拿走了小铲,低头开始挖土。
不仅成青云惊住,连蒋洵也愕然定住。他正欲转身吩咐人来帮忙,却见自己的儿子蒋子逸,带着一个舞姬慢慢地走了过来,甚至还好奇地问:“爹,你们在挖什么啊?”
蒋洵很没好气地瞪着他,又厌烦地看了一眼那舞姬,正要抬手赶人,突然听到成青云惊喜地说道:“挖到了,就是这个!”
蒋洵心头一跳,险些窒息,脑袋中“嗡”的一声,豁然转身,向那土坑看去。
只见成青云由南行止扶着,半个身体都快要没入土坑之中,片刻后从土坑里抱出些零零碎碎的骨头和碎肉,还有白白黄黄的腊肉般的东西。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蒋子逸“呕”一声,转身扶着舞姬就吐。
其余围拥过来,在花园外远远观望的人,也纷纷捂住口鼻,有的甚至匆忙惊慌地跑开去,不敢再呆在这个地方。
成青云带着鹿皮手套,慢慢地扒开泥土,将露出来的尸块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直到土坑之中,再也找不到其余的尸块为止。
所有的人都尽数散去,只剩成青云与南行止,还有在一旁呕吐的蒋子逸,连方才跳舞的舞姬楼三娘也走了。
成青云将尸块一一摆好,慢慢地分类。
有的已经成为白骨,只剩些肮脏黏稠又恶臭的泥土附着在上面。有的尸块很奇特,甚至还保留着肉体,摸上去柔软滑腻,但是易碎易脆,且表面上有一层黄白色的蜡,触感油腻。成青云仔细看了看,还能依稀看出这种尸体上保存的完好的尸斑和其他创伤痕迹。
父亲的手札之中记载过,若是尸体被掩埋在封闭而潮湿的土中,或者长期浸于水中,便会出现类似于蜡的现象。
但如今这些大大小小的零碎的尸块,无法辨别身份,也无法准确的判定哪个尸块是身体的哪个部分。她只好将尸体用麻布装好,先带回刑部清洗检验。
装好尸块之后,她再在埋尸的现场查看,在不远处的潮湿泥土中发现一截插在土中的青葱色的玉簪。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簪从土中拔出,这玉簪或许是埋在土中太久,已经变得易脆,而且只有半截。依稀可以看见,这半截青玉簪子,绘刻着栩栩如生灵动流畅的雀鸟。
“这或许是死者的东西。”成青云说着,用手绢将青玉簪子包好,放进匣子中。
蒋子逸慢慢地抬起头来,呆怔地看着成青云,又看着那埋尸的土坑,再转头看着那个装着尸块的麻布,蓦地大叫一声,如同见鬼了一般,撑着手臂连连的后退,双腿踢蹬了几下,猛地一转身,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蒋洵脸色一黑,愤恨咬牙地看着蒋子逸跑开的背影,无可奈何又愤怒地哼了一声。
成青云仔细地检查了埋尸的地方,再没其他的发现,恰好秦慕铮也带着一个麻布口袋走了过来,两人将尸块放到一处,带着离开这座院子。
院子外围满了人,惊恐又好奇地往里面张望着,骚动声议论声起起伏伏。
“都看什么看!还不给散了!”身后突然一声怒吼,众人蓦地一转头,见是一妇人扶着白发苍苍的老婆子走了过来。
众人立刻行礼,叫了声:“夫人,老夫人,”便一哄而散,消失得无形无踪了。
南行止在月拱门处停下,那妇人欠身向他行礼,“不知世子驾临,多有怠慢,还请世子到前厅用饭。”
南行止客气一笑,“劳烦夫人了,只是我公务繁忙,这就要离去了,多谢夫人好意。”
蒋洵说道:“我这就送世子出府。”
成青云随南行止一同往府外走,临到拐角时,突然听见身后压抑的怒骂声。
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怒不可遏地瞪着蒋夫人,“你怎么这般没用,连个人都留不住!他可是世子,刚才闹了那么一番,连打听都没打听出来,发生了何事都不知道!真不知道蒋家娶你是干什么用的!”
蒋夫人轻轻垂着头,生生挨了那蒋老夫人一拐杖。
成青云略微蹙眉,提着尸块加快脚步,与南行止一同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