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远今日穿着一身荼白色交领广袖长袍, 比起往日温和清雅的儒服,倒是多出了几分风流恣意。他是个有礼之人,入了垂花门后也不四处探望, 只低头看路,紫衣将他带到了园子后,便恭敬离开了。
叶如蒙心怀忐忑地出了房门。看着女儿离去的身影,林氏笑着对身旁的桂嬷嬷道:“阿桂,今日一定要让福婶将拿手好菜都做上桌,别怕浪费,多做几个。”
叶如蒙迈着小碎步,朝园子里走了过去。
宋怀远背对着嶙峋的假山,面带微笑,看着她缓缓朝他走来。
叶如蒙走一步,心跳便快一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她感觉像是漫步在云端,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叶如蒙来到他面前几步之距,停了下来。宋怀远冲她温和一笑,抬脚上前了一步,也仅是一步,他唇角弯弯,温声道:“叶四姑娘。”
叶如蒙面色微红,低下头来不敢看他,轻轻唤了一声,“宋大哥。”
她唤出声后,虽然低着头却仿佛看到了他的笑,他没有笑出声音来,可是她却听到了,仿佛他呼出来的气息里都充满了笑意。她抬起头来,见到了他唇角饱满的弧度,对上他的眼后,就像是撞入了一泓清澈无边的湖水中,她看见了他眼里荡漾着的涟漪,不由得又低下了头。
宋怀远开口,低低唤了句,“小,蒙蒙。”蒙蒙,蒙蒙,他声音轻轻的,上下唇轻轻碰撞着,像是带着无边的宠爱。
叶如蒙头更低了,脸羞得通红,按照她的性格,在这个时候,她不应该顶一下嘴的吗?可是,她却觉得自己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蒙蒙。”他又唤了一句,声音轻轻的,刚好让她能听到。
“做……什么?”叶如蒙小声道,头仍是低低的,他看见她的碧玉簪在清晨和煦的阳光下泛着柔柔的光泽。
“给你。”他伸出手来,广袖流动。
叶如蒙微微抬起了头,便见他掌中托着一个精致的寿山石梁祝盆栽,盆沿两边横生出两只展翅欲飞、栩栩如生的蝴蝶,这两只蝴蝶与盆栽为同块石料所雕,浑然一体,这种石质地细腻如凝脂,石皮如羊脂玉般温润,上面的两只蝴蝶就像是用白绫缎编织而成,双蝶缱绻缠绵,亲吻着盆栽中翠绿欲滴的小文竹。
这几株小文竹枝杆纤细而直长,分枝细如雨针,枝叶密如鸡绒,看起来十分雅致,配上这玲珑玉似的盆栽,更显得清新悦目。
叶如蒙心中喜爱,双手捧住小心翼翼接了过来,盆栽腹边还带着玉石的凉意,盆底却是微温的,染了他手心的温度。
宋怀远掌心一空,掌心那颗痣便显露了出来,分外明显。叶如蒙见了,微微一笑,她认得这只手,这只手比起她记忆中的大了许多,却是温暖如初。
“喜欢吗?”宋怀远问道,眸中带着期许。
叶如蒙轻轻“嗯”了一声,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眸色温柔似水,冲他眯眯眼一笑,“喜欢,好漂亮。”她低头看,那毛茸茸的小文竹上还沾染着细腻晶莹的小水珠,分外娇俏。她又道了一句,“谢谢宋大哥。”
他笑而不语。
二人安静了一阵子,宋怀远低声开口,“蒙蒙,给你。”
叶如蒙抬眼一看,便见他的手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掏出了一个冰玉蓝的小香包,他拉开了香包口子,香包打开后,一股淡淡的糖味伴随着花香扑鼻而来,这香包里装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糖果呢。叶如蒙一见,立即眉开眼笑,腾出一只手,小心地取了一颗紫色的小糖果送入口中,一含便眉眼弯弯,“好甜!”
宋怀远宠溺一笑,他记得她小时候很爱吃这种彩糖,只是现在她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再送她这个,他也犹疑了很久,原本是不打算送的,不知为何又送了出来。如今见她很是喜欢,他原有的些许不安也就释怀了。
宋怀远将香包束好了口子,又往前递了递,嘱咐道:“不能吃太多,牙齿不好。”
“蒙蒙知道了,”叶如蒙接了过去,冲他甜甜一笑,“谢谢宋哥哥。”他真好。
宋怀远轻轻“嗯”了声,他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
二人又安静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我和老师,等一下会留下来用饭。”
叶如蒙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便低低“嗯”了一声,他也没说话,二人都安安静静的,唇角噙着恬静的笑意。
叶如蒙偷偷瞄了他一眼,看到他身后的天空碧蓝一片,他也如云一般皎洁。
“蒙蒙。”他忽然看了过来。
“嗯?”叶如蒙慌忙收回了眼神。
“我希望……到时……你能来我家。”宋怀远说到这,有些羞赧起来,微微别过了脸。突地,他眼角余光瞄到垂花门外有道身影一晃而过,再一细看,便对上了趴在门外的叶长风一双幽怨的眼,宋怀远忙垂下了眼,心中竟是一阵慌乱,仿佛是与他女儿私会被他逮了个正着,他怕叶长风嫌他呆久了会更不喜他,连忙道:“我、我先出去了,待会儿见。”
“哦哦,好。”叶如蒙连忙冲他点了点头。
待他转身后,叶如蒙才敢看他,她看着他穿过姹紫嫣红的花丛,走了出去。临近垂花门时,宋怀远忽然放慢了脚步,在门前停了下来,而后缓缓转身朝叶如蒙看了过来。他看见叶如蒙立在花丛中,一手抱着盆栽,一手抓着装满糖果的香包,见了他,叶如蒙抬起抓着香包的手对他招了招手,冲他灿烂一笑。
宋怀远也笑,冲她点了点头,便跨出了门槛。
他的背影消失后,叶如蒙忽然捂住了嘴,她刚刚嘴巴是不是笑得太大了?是不是不够矜持?
***
午膳备好后,叶长风和宋怀远二人恭请老师入了食厅,这二人的老师便是大元朝最有名的老师孔儒了,孔儒今年已八十有四,至今仍耳聪目明,他的桃李遍布天下,上至满朝文武,下至贩夫走卒,都有他的学生。他当年也教过叶长风,叶长风对他极其敬仰,饭席上连连恭谦地为他夹菜。
今日叶府的午膳做了八菜二汤,主要是按照二人老师的口味来的,做得软糥清淡,除了煮得松软的白米饭,还备了一锅小米南瓜山药粥,菜的话有玲珑鸡蛋羹,软蒸白菜卷,碧玉豆腐脑,肉类的有黄豆焖猪蹄,那黄豆都快焖成豆腐了,入口即溶,猪蹄也炖得极烂,筷子都夹不起,只能用勺子,连着那鱼和鸡都是精心剔过骨的,煮得鲜嫩,极易咀嚼。
叶长风只顾他老师,未免冷落了宋怀远,林氏见状,便一直给宋怀远夹菜。宋怀远用餐礼仪极佳,吞食非常斯文,也不挑食,林氏夹什么就给吃什么。叶长风后来碍于老师的面子,倒也给他夹了一只油焖大虾。
叶如蒙低着头,小口小口,细嚼慢咽着,虽然面上看起来冷静矜持,但实际她吃得有些紧张,拿着筷子的手心都出了汗了。也不知道这宋怀远会不会紧张,叶如蒙偷偷瞄了他一眼,刚好对上了他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眼,他眸光温柔似一汪湖水,叶如蒙心又慌乱了起来,连忙低头扒饭。
叶长风正好捕捉到了这二人间的“眉来眼去”,心中气愤“女大不中留”,女儿自小便与他关系亲密,没想到心中竟然就有了人,他居然一点也不知情,尤其这人,还是情敌之长子!那个宋江才!今日定是他的主意!
叶如蒙自然不知叶长风心中所想,她只知道爹娘都只顾夹菜给别人,而她只能夹自己眼前的鱼和豆腐这两道菜,她不喜欢吃豆腐和鱼,叶如蒙又偷偷瞄了一眼离自己有些远的油焖大虾。宋怀远见状,迟疑了一下,放下螺纹竹筷,拿起细长的公筷给她夹了一只大虾。
叶如蒙咬唇,低声说了句“谢谢”,宋怀远微微一笑,叶长风清了清嗓子,表示了他的不满,宋怀远不敢再夹。
午饭后,叶如蒙乖乖回了屋,叶长风夫妇俩又招呼师生二人留下来喝了一会儿茶,品鉴了几幅字画。
林氏在一旁看着宋怀远,只觉得越看越满意,她对这宋怀远真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宋才潘貌,谈吐极佳,何况连老师这样慧眼如炬的人都这般看重远儿,远儿将来定然是前程无量的,林氏这会儿巴不得当场就订下这门亲事,奈何还是得按规矩来,不能操之过急。
她在一旁翻看起了黄历,估摸着在这几日挑个好日子,带上蒙蒙去宋怀远家看看,尽早订下这门亲事,她也能心安。
待送走师生俩后,叶长风回到屋内,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夫君。”林氏娇唤了一声。
叶长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夫君,”林氏依了过来,“我就不信你对远儿这个女婿不满意。”
叶长风看着她娇俏的脸,嘴也硬不起来了,低声道:“我只是……舍不得咱们的蒙蒙罢了。”她不过是一个孩子,怎么突然间就长大了,一想到她明年就要嫁做他人妇,他心中难受得很。
听了他这话,林氏心绪也微有失落,拥住了他,淡声道:“蒙蒙,迟早要嫁人的。”
“我知道,”叶长风拥着她,“所以才要好好刁难一下他。”宋怀远可是要娶走他宝贝女儿的人,太容易让他得到了,他怕他将来会不够珍惜。
夫妻二人正感慨着,忽见宁致远从垂花门外慌乱地跑了进来,跨门槛时跨得急,还摔了一跤,又急急地爬了起来,边跑边喊,“老爷!老爷!”
平日里,这宁致远无事是不会入内院的,如今跑得这般着急,神情又慌乱,只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他喊叫得大声,连东厢房里正准备午休的叶如蒙也惊动了,叶如蒙一推开窗,便听宁致远慌慌张张道:“老爷!外面来了好多聘礼!大门外全放满了,满大街都是!太子、太子殿下来了!”
“谁来了?”叶长风一愣。
“太子殿下!”宁致远大声道,外面那阵势实在是太吓人了,抬聘礼的全部都是王府里的黑衣护卫,一脸冷峻,两边还随着浩浩荡荡的御林军!若不是一个个都扛着系了红绸的彩礼,他还以为是来抄家的!
叶如蒙一听,忙从屋内匆匆跑了出来。
“老爷!”福伯从垂花门外匆忙踏入,“太子殿下替容王爷来提亲了!现下两位都在门外侯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喵这提亲方式明显不对,还有得救吗?
☆、二提亲(上)
若说叶如蒙先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现下一听福伯说的, 便全然明了了, 顿时身子一软,两眼一翻白, 直直地往身后倒了去, 紫衣和蓝衣二人连忙快手扶住了她。
林氏一听, 也身子一软, 叶长风连忙抱住了她。林氏忽地回过神来,见自家女儿已经倒了下去了,连忙托着肚子软着腿就朝她跑了过去。
桂嬷嬷掐了一会儿人中,叶如蒙才醒了过来,一醒来, 就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家爹娘, 面上三分悲愤,七分屈辱。
“蒙蒙,这是怎么回事?”林氏忙问道。
“女儿不知道……”叶如蒙倾刻间就泪流满面, “容王爷、容王爷是有说过喜欢我……可是、可是女儿一点都不喜欢他啊!”
“别怕别怕,蒙蒙别怕。”林氏连忙抱住她,“别怕……”可她自己也怕呀,怎么会是容王爷来提亲呢?而且还是直接带着聘礼?
叶长风倒是冷静多了,连忙安抚妻女二人,“容王爷性子虽然冷酷,但不是蛮不讲理之人……”
“这还不叫蛮不讲理?”林氏心中气愤,“还未提亲,就直接来下聘了,哪有这样的道理!”而且就算是提亲,也应当是早上来的,寓意蒸蒸日上,这大中午的未提亲倒先来下聘,她真是闻所未闻!
“柔儿你别急,今日早上宋家已经来提亲了,我们先出去问问是什么情况。”
“是啊夫人,”福伯在一旁劝道,“我们还是先出去迎接吧。”要是去晚了,可是会落得个不敬之罪,他在宫中呆过,知道这些贵人向来是怠慢不得的。
叶如蒙扑在林氏怀中,哭个不停,“女儿死也不嫁!”
“蒙蒙别怕,”叶长风沉声道,“没爹的同意,谁都娶不了你!那祝融若是敢强娶,除非从爹尸体上踏过去!”
叶长风此言一出,叶如蒙哭得更利害了,仿佛看到容王爷血洗他们家的画面,叶长风还被祝融吊在了门前。
叶长风知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忙利落起了身,嘱咐宝儿看好叶如蒙,随后就带着府中所有人出门迎接去了。
叶长风等人一出大门,便见门外摆了满街的聘礼,只是这聘礼与护卫们冷酷的面目相照映,使得这原本喜庆的场面带了些冷冽,再加上御林军和王府护卫纪律森严,周围的百姓们只敢远远围观着,连咳嗽一声都不敢,一下子整条大街阒静无声,连那几匹高大健美的俊马都是安安静静的,这阵势看着颇为吓人,说是来抢亲的都不为过。
立在最前头的祝司恪头戴玉冠,身穿着朱红色的蟒袍,似乎是刚下朝不久。他面色如沐春风,看起来心情极佳,丝毫没有任何久等了的不耐。
祝融立在他身后,身穿一件月白色黑边直裰,腰系一条九环蹀躞玉带,背挺直如青竹,立在那儿便自有一股气势,看着竟比身前的祝司恪还多出几分华贵之态。
“微臣来迟,让殿下与王爷久等了,万望恕罪!”叶长风匆忙上前两步,轻拍两袖,领着叶府众人行了跪拜之礼。
祝司恪连忙上前搀扶,客气道:“先生言重了。”
祝司恪这言行使得叶长风心中一惊,太子殿下还真的亲自来扶他?还唤他先生!叶长风连忙后退一步,俯身道:“臣,愧不敢当。”
祝司恪对他刻意保持的距离视而不见,面容亲切,笑盈盈地看着他,叶长风被他看得心慌,连忙道:“若殿下不嫌弃,请入内稍作休息。”
“那便叨扰了。”祝司恪也不客气,大步踏了进去,叶长风等人连忙让行,祝融跟上时,在叶长风面前停顿了片刻,微微点头,“叨扰了。”
叶长风一愣,还未开口客气,祝融就往里走了,跟在祝融身后的青时笑眯眯的,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叶长风——这就是主子未来的老丈人了呀。
叶长风与林氏相视了一瞬,忙跟了上去,说了些客气话。
这几人刚一进去,门外的那些聘礼也都悄悄地被抬了起来,跟了进去。
叶长风只顾着将祝司恪和祝融二人请入前厅,也没注意到青时并无跟来,而是在门外有条不紊地处理起了聘礼。
大门外的聘礼被王府的护卫们一箱箱扛了进来,轻放落地,悄无声息。不到片刻,整个院子就摆满了齐整的一箱箱的聘礼,青时见外面的院子放不下了,直接和紫衣打了个招呼,命人扛入内院中了。
内院里,叶如蒙从窗缝中看到那么多的聘礼,一箱箱地如蚂蚁搬家般往里挪着,早已哭得像个泪人了。
府中众人都比早上忙多了,毕竟来的可是太子殿下和容王爷,谁也不敢怠慢了,屋内,只留了蓝衣和宝儿二人下来照看叶如蒙,其余的全跑出去帮忙了。
蓝衣安慰了许久,叶如蒙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宝儿也急得快哭了,心中懊恼,可是又帮不了蒙姐姐什么忙,只能立在门口泪眼汪汪地看着。
就在这时,小玉小跑了过来,见姑娘还在哭,也不敢打扰,便将宝儿悄悄拉到了门外,告诉她说将军府来人了,想见她一面。宝儿一听,忽然心中有了主意。她……如果她真是将军府的嫡女,那她爹是大将军,大将军应该有办法的吧?
宝儿连忙跑了出去,到了门口,见是一个脸生的小厮,那小厮见了宝儿点头哈腰的,说是将军夫人想见她,请她去春满楼。宝儿想了想,将军夫人人这么好,一定会帮姑娘的吧?她连忙点头答应了,拉住正忙活着的香南说了一声,便让小玉陪她一块儿出门了,这会儿府中众人正忙着,还有不少侍卫扛着聘礼进进出出,也没人注意到她们。
直到门外的这些聘礼尽数入了叶府,青时这才心满意足地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额上的汗,虽然准备这些个聘礼累了个半死,但是值得呀,谁能想到幸福能来得这么突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