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成韫听话地跟上他。
越往前,只觉得腥臭气息越来越浓,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唐楼停下脚步,伸手往前一指,道:“就是它了。”
谢成韫顺着他指的方向抬眼一看,便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株,真是一株鹤立鸡群的竹子!
竹子离他们三四丈远之处,胳膊粗细,长得甚是怪异,其外形与周围的竹子大相径庭,竹竿的节片像龟甲又像鱼鳞,凹凸有致,一节一节不规则连接,形成龟壳般的花纹。如此怪竹,就差刻上此处有酒四个大字了,两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累了半天总算到了收获之际,谢成韫心里一喜,正要走过去,被唐楼一把扯住衣袖,“别过去!”
不知何时起,四周变得安静无比,又恢复成了两人初入林中时的宁静。先前蜂拥而至的毒物们也不见踪影,像是在躲避着什么。腥臭味浓烈得令人作呕,空气中弥漫着诡异危险的气息。
两人屏住呼吸,不动声色。
忽然发现前方昏暗之处闪烁着两点幽幽蓝光,起初只是绿豆大小,渐渐的越来越大至两个蓝色灯笼一般。两人瞬间反应过来,蓝光并不是形状在变,而是在朝他们移动过来!眼看蓝光近在咫尺,两人不约而同腾空而起。
同时,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二人眼前顿现一张凶神恶煞的血盆大口。原来是一条巨蟒!那幽幽蓝光正是巨蟒的双眼,蟒身如水桶般粗细,蟒尾藏在枯叶之中,看不清有多长,碗口般大小的蛇鳞上布满斑驳的纹路,排排利齿,像一把把尖刀闪着寒光,口中吐出血红的信子犹如炙热的火焰!
谢成韫将唐楼猛地往身后一推,习惯性地往前一站挡在唐楼的身前,大喝一声,“小心!”
唐楼微微一怔,神色复杂地盯着前方比自己矮上许多的身影。
巨蟒并没有动作,只是从口中喷出淡淡的绿雾!先前让人窒息的腥臭应该就是这绿雾的气味,两人由于屏着气,丝毫未受绿雾影响。
巨蟒本身不具备毒性,因为常年吞食毒物,体内积聚大量毒素,其与腹腔中食物残渣经消化发酵而产生的气体相结合形成了有毒绿雾。此蟒占据竹林多年,由于环境恶劣、捕食不易,已然领悟了更节省体力的捕猎方式,利用口喷毒气呛晕猎物再缠绕吞食之正是它现在的得意招数。
眼见猎物并没有被毒气迷倒,它决定主动出击。
巨蟒昂起蛇头,张开大嘴,盘盘缠绕的蛇尾猛地一弹窜了过来。
谢成韫长剑一抖,鸦九发出一声低吟,从巨蟒身上划过,只闻得一声金铁交击,火星四射。收剑一看,这一剑不过在巨蟒身上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堪堪破皮。鳞片犹如坚甲覆于巨蟒全身,纵以鸦九之利仍难对其造成致命伤害。
谢成韫不敢怠慢,运劲准备再次攻击,但觉行功滞涩,想是在闭气之前仍是着了这畜生的道,少量的毒气已使她功力大打折扣。硬着头皮再使鸦九朝蟒身连斩几剑,剑锋过处留下道道血口,鲜血从伤口迸裂而出,染红了地上的枯叶。
巨蟒被猎物的攻击激怒,嘶吼一声,狂风呼啸,蟒尾犹如粗大的石柱一般带着呼啸的劲风朝谢成韫砸来,谢成韫忙用鸦九一挡,蛇尾与剑脊撞在一起,又是一声金鸣,谢成韫被震退数步,虎口隐隐发麻,这巨蟒好大的力量!
巨蟒一击不成,调转蛇头,扯开血盆大口,呲着尖牙,再次朝谢成韫扑来。谢成韫忽见银光一闪,原来是那巨蟒的喉部一片碗口大的蛇鳞在熠熠发光。
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喉下正是巨蟒的逆鳞,逆鳞之下便是致命弱点!
谢成韫当机立断,将全身内力倾注到鸦九剑上,趁蟒头逼近眼前之际用力一插,将鸦九剑猛地插入逆鳞边的间隙,倾尽全力一撬,将整片逆鳞生生撬了下来。
巨蟒顿时爆发雷霆震怒,尾巴一卷,将谢成韫双腿紧紧缠住。谢成韫举起鸦九剑,对准巨蟒的喉部逆鳞脱落处,正要一剑结果了它,一运气,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的丹田之中空空如也,哪还有一丝内力!谢成韫一口老血哽上心头,在这紧要关头,无相内功出了岔子!
巨蟒似乎感觉到了谢成韫的迟疑,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血盆大口一张就要将谢成韫生吞!
失去内力的护持,谢成韫被蛇口喷出的毒气迷得神志不清,被蛇尾缠得几乎要散架。眼皮瞬间变得千斤重,再也支撑不住。又要死了么?就这样死了?不甘心啊,她还没告诉唐楼她的真名,还没让唐楼见过她的样子,她才刚刚找到他,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还有许多遗憾没有弥补……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等着被巨蟒的尖齿撕碎,被它吞入腹中。她左等右等,预想中被撕裂的剧痛也没有出现。迷迷糊糊中听到巨蟒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她全身一松,大口的空气灌进胸腔,就像溺水之人浮出了水面。紧接着,腥臭难忍的液体如同下雨般淋了她一脸,再也坚持不住,身体一软,倒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唐楼一手抱着谢成韫,一手将插入巨蟒喉中的匕首拔了出来。他嫌恶地看了看匕首,上面沾满黑红粘稠的蛇血,滴滴答答往下流。撩起谢成韫的袍角,擦了擦匕首,“反正你身上已经惨不忍睹了。”将匕首插回鞘内,收入靴中,低头俯视着怀中的人,薄唇勾起一道似有若无的浅笑,“到底是谁护着谁?”
第21章 (二十一)
谢成韫是被呛醒的。
好辣!口中像是燃了一把烈火,蹭的从喉咙窜入体内,整具身体瞬间变成装满熔岩的火山,炽热难耐。寂静的竹林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惊起一大片林鸟,扑腾着四散开去。
谢成韫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堆枯叶残枝上,浑身黏腻不堪,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爽。空气之中仍旧弥漫着巨蟒的腥臭,眼珠转了转,头顶依然是那片竹林,由于刚刚发生过激战,这些竹子断的断倒的倒,入眼一片狼藉。
她腾地坐起身,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视线之内空无一人,又用余光扫了扫左右,身边除了巨蟒的尸体,依然是一片空空荡荡。又只剩下她了。一抹孤凉绕上心头,这滋味是何等熟悉,在前世生命最后一刹那深深印刻在了她的心上,便再也除不去,总在她倍感无助之时冒出来。她叹口气,落寞地垂下眼。
“门主是在回味鲜竹酿的滋味?”身后响起一道散漫的声音。
她陡然一抬眼,迟疑地转过头,唐楼正背靠着一株竹子,坐在离她不远之处。一身竹青色的长袍几乎不惹尘埃,面上带着几许玩味。
她看着他,不由地就笑了起来,云开雨霁。
“你最好还是不要笑。”唐楼道。
“为什么?”
“你的脸有些吓人。”
谢成韫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黏黏糊糊的一团,还好嘛,不就是些蛇血。继续摸……胡子怎么只有一边了!下巴上有个洞!左脸上也有个洞!眉毛也没有了!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巨蟒的血不光有毒,还具有很强的腐蚀性。谢初今做的人_皮_面_具防毒防盗防唐肃,惟独不防腐。可以想象,经过蛇血的洗礼,她的这张假脸现在是有多千疮百孔,笑起来的时候是有多骇人,人不人鬼不鬼,莫说唐楼看在眼里,就连她自己光是想想就被吓得不轻……
唐楼别过眼去,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她垂头丧气地收起笑,低声道:“你不要怕。这张脸不是真的,我自己的脸还是好好的,我的脸一点也不吓人的……”
唐楼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所有的沮丧立时淹没在了他的笑容里。
谢成韫终于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来,问道:“鲜竹酿呢?”
唐楼一只手闲散地搭在支起的左膝上,另一只手举起竹筒,将竹筒内的液体往嘴里倒了一口,品了品夸道:“不错,好酒!”连着灌了好几口才道:“第一口已经进了你的嘴里。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看来这酒不光对武功修为有增益,还能解毒。”
怪不得她被辣醒,原来他给她喝了鲜竹酿。哪里是什么好酒了,难喝得要命!
“我私自将门主的彩头开了,门主不会介意罢?”
“当然不会,你也是为了救我。”她怎么会怪他。
“门主要不要再来点儿?”
谢成韫连连摇头,一口就够她受的了。
唐楼也不坚持,将竹筒内剩余的酒一饮而尽,抱着竹筒起身,“那就走罢,只能拿着这只空竹筒交差了。”
“等等。”
唐楼转身看着她,“还有什么事?”
谢成韫运了运气,感觉丹田之中又充盈了真气,身轻如燕地跃起身,“反正都迟了,你再等我一会儿。”说完走到巨蟒的尸体前,拔下两颗尖利的獠牙,将巨蟒身上最为坚韧的那块蛇皮割了下来,捡起先前被她撬落的逆鳞。做完这些,突然觉得面上有些发热,头重脚轻,昏沉沉迈着虚浮的脚步朝唐楼走了过去。
两人走出竹林,就开阔明亮了起来,腥臭之味也消散无踪。
谢成韫感觉她的双足似乎越来越沉,偏生唐楼脚下生风快步如飞,她追赶得颇有些费力,忍不住抱怨起来:“你,你慢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话听在唐楼耳中像是在撒娇。
唐楼被她这副雄性气息十足的娇嗔激得一颤,倏地站住,她来不及刹住脚步,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糟糕!鼻子撞歪了!
唐楼转过身,谢成韫一把将鼻子捂得严严实实,不给他看到。他一回头,只看到一双扑闪迷离的眼眸,挑眉道:“一口酒就把你醉倒了?”
谢成韫正了正鼻子,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一指,自豪道:“不错!你说对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一口醉,也……也就是我!”
一口醉是前世的时候唐楼给她起的绰号。彼时,唐楼总喜欢拎着一壶酒,席地而坐,一边饮酒一边看她练剑。一次,她练完剑口干舌燥,见到唐楼正优哉游哉地呷了口酒,一脸说不出的惬意爽足,就好像喝入口中的是琼浆玉液。她好奇地夺过他手中的酒壶,猛灌了一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全然记不得。只不过,自此以后,她就多了个一口醉的绰号,而唐楼每回见到她总要热情洋溢地邀她共饮……
“不能喝你要这鲜竹酿作甚?”
“为了你啊。”谢成韫摇摇晃晃,“不然,这么难喝的东西,我才不会稀罕。”
唐楼两只细长的眼睛幽深如古潭,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浮上他的嘴角,“哦?为了我?门主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她皱起眉头,“你不要总是门主门主的叫我!我不姓门,我不叫门主!!”
“不叫门主叫什么?”
“阿韫,叫我阿韫。”她轻声呢喃,“像从前那样。”
“从前?”他眸子中闪过一丝探究,“你以前见过我?”
“岂止见过,我还……”她忽然就住口不说了。
“还什么?”
“嘘!你不要吵!”谢成韫闭上眼睛听了听,“我听到了水……水流声,你听到没有?走,过去看看!”不由分说拉起唐楼的手,拖着他就朝前面跑去。唐楼毫无防备,被她拖了个踉跄。
水流淙淙声越来越大,一条小巧的瀑布落入眼帘,瀑布的下方是一汪碧潭,水波粼粼,看得谢成韫心花怒放,松开唐楼就要往下跳。
“慢!”唐楼制止道,暗暗抽了口气,揉了揉被她抓过的手,这哪里是手,分明是一把铁钳!力气如此之大,也不知这假脸之下生的是如何威猛的一张面容。
她听话地站定,眼眨了眨,一副“我懂的”表情,“你……也想洗?可……可是,你身上很……很干净,不必……不必洗了。”
唐楼不理会她,走向水潭边的草丛。谢成韫呆了呆,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走近之后一看,一尺高的草丛中躺着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肢体零零散散铺开,肉几乎被野兽和猛禽啃食殆尽,露出森森白骨。尸体旁边散落着一些衣裳,还有一把剑,这衣服看上去有些眼熟,谢成韫舌头打着结,结结巴巴道:“是……是何峰。”
唐楼点头道:“看样子是。”将剑捡起,看了一眼,“看来,谢家的安宁日子要到头了。”
“怎……怎么这么说?”
“他们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什……什么不该惹的人?他是谁?”
“你自己看。”唐楼把剑扔给谢成韫。
谢成韫眼一花,差点没接住。接过之后,瞪大双眼盯着剑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名堂来。一把普普通通的剑,除了剑身近柄处饰有北斗七星纹,并没有特殊之处,迷离的双眼又开始闪烁起来,“这把剑很……很厉害?”
“这把剑名为七星剑,是何涛的佩剑。”
“何涛又是何人?”
“看你剑术出神入化,剑会之上出尽风头,没想到原来见识这般浅薄。”
见他面色带谑地说出这句话,谢成韫的心里有些不好受,又有些生气,伤心地看着他,“曾经……曾经有一个人,他……他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阿韫……阿韫只管一心一意练剑,不……不必理会世间……这些琐事,交给我就好。”
她眼神闪了闪,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双眼灼灼,对她信誓旦旦:“我来做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嘴,你看不见的我替你去看,你不想听的我替你去听,你不愿说的我替你去说。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可她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她说:“唐楼,你可真是无聊透顶。”
“是吗?”唐楼笑了笑,“这人可真是够无聊的。”
“你不要这样说他!”她大声道。
唐楼收起笑,“我看你醉得不轻,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就此别过,你随意。”足尖一点便要施展轻功。
“唐楼!”
唐楼一顿,细长的双眸骤然缩紧,缓缓转身,“你叫我什么?”
“你……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就再也……再也找不到你了。”
唐楼走近她,眸中连客套疏离的笑意也消失不见,再次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唐楼,我不想杀你了。”
第22章 (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