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争之后破镜重圆的情人,就像童话中两个贪心的人挖掘地底的财宝,却挖出一具骸骨。虽然迅速将它掩埋,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Delilah曾不止一次读到过这段话,但至今都对此持怀疑态度——尤其是近来,她甚至开始觉得这样的看法过于悲观,简直是危言耸听。
  是的,经历过从前的种种之后,他们两人都更加理解、支持和珍惜彼此。所谓埋藏着的“骸骨”并没有成为他们之间难以修补的裂痕,反而令他们引以为戒。
  不过,她还是察觉出Harry这几天的状态并不很好。即使他确实会比前段时间早一些从公司回家,即使他一定会在自己看向他的时候慌忙舒展开紧锁的眉心,她还是能够感觉到。
  比如现在,Del又一次在回头时捕捉到了对方满含笑意的眼眸里难掩的忧思。
  事实上,即使他坚持着对此只字不提,她也很清楚他的这份忧思是缘何而来。Otto最近又开始频繁在城里现身,引得市民们刚刚稍有平息的焦虑与恐慌再次萦绕心头。而随之而来的是,造出这位疯狂科学家的“始作俑者”也再次开始被各路媒体口诛笔伐。
  因此,晚饭后她才执意拉着他来到这里放松心绪,不过显然收效甚微。
  思绪至此,Delilah不由得低叹一声,而后垂下头挥动执着球杆的那只手臂。抬眼看时,大屏幕上的高尔夫球飞出了相当理想的高度和距离。
  身后旋即响起一阵零散且带着回音的掌声,同此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在一起,像是上世纪黑白老电影里的音效。她转过头望去,见Harry正坐在沙发上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不得不说,你在这方面真的很有天赋,Del,”他因屏幕散发出的光亮而不得不微眯起双眼,同时很自然地抓起旁边桌上的玻璃杯,不紧不慢地轻呷了一口,“我很羡慕你。”
  可自己方才的超常发挥以及他的过度称赞却令她丝毫开心不起来——要知道的是,他明明已经改掉了半年来无节制酗酒的不良习惯,但最近又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拿起酒杯。
  “……那么,”她自嘴角边扯出一抹还不算太僵硬的弧度,回过身朝男友走去,“你难道不准备站起来打一杆吗?”
  Harry却耸耸肩,仍然故作轻松地冲她半挑着眉,“我只想坐在这里看着你。”
  “而我只想让你真正地放松下来,Harry。”
  Del模仿着对方的字句,却将尚未脱口的后半句话藏匿起来——并且,少喝一点酒。
  她在走近他身边时停下脚步,执起对方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温热的大手:“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调查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他因被她轻易看透心思而沉叹了口气,终于肯卸掉并没有意义的伪装,眉间不觉微蹙,“而且Otto又开始……抱歉,Del,我原本不想和你提及这些的。”
  话音未落,他将另一只手中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的沉闷动静十分巧妙地和雨夜里隐隐的雷声同时响起。
  “我只是…不想和你抱怨,”Harry压着嗓音补充,眉心更紧了几分,“我父亲从前最讨厌我抱怨。”
  这样的补充令她不由得感到心酸,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是的,即使Norman已然故去,但Harry并没有走出他留下的那个框架。
  他依旧活在那个框架投射出的阴影里,依旧习惯成自然地用那套严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嘿,我说过我会陪着你面对一切,无论如何,”她握住他手的力道下意识地加大了些许,朝对方现出一个带着宽慰意味的浅笑,“我相信,真相一定很快就会浮出水面的。更何况,Otto的事情也并不是你的错。”
  男友却并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只默然地抬眸望着她,黯淡眼底即使被屏幕映亮也难掩愁绪。
  Delilah不肯放弃,继续以十分柔和的语气耐心地加以劝慰:“他很快就会落网的,你知道的,毕竟纽约有这么多警察,而且……”
  城市英雄的名字竟已然在不经意间近至嘴边,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即将说出口的话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反作用。于是慌忙收了声,腹诽着自己这低级的疏忽,同时焦急地在大脑中重新组织语言。
  是的,那个人的名字于这座城市的任何人而言都象征着安宁与希望,可独独于他不是。
  而偏偏Harry像是在刹那间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半挑着眉一脸认真地向她开口发问:“……而且什么?”
  “……我是说,”Del极不自然地顿了顿,游离开眼神以躲避与他视线相接,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续言道,“而且…他的行迹并不难被追踪到,不是吗?”
  男友轻轻抿了抿嘴唇,垂着眼帘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依然对她的安慰不置可否,但原本暗沉的脸色却因此而缓和了些许。
  Delilah紧绷的心弦也随之开始放松下来,暗自庆幸着向来敏感的对方并没有发现破绽。
  “所以,你改变主意了吗?”
  Harry显然还兀自沉浸在某种繁复的思绪中,以至于一时间并没有理解到女友的意思。抬眼对上她满是期待的双眸、缄默地对视几秒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些什么。
  于是清浅笑意旋即自唇侧悄然绽放,反手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是的,他一向都招架不住她像现在这样的目光。
  他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一路执手在球座前站定,而后随手抄起立在一旁的球杆。很自然地将不明所以的她揽入怀中,引着她以双手拿住球杆之后,又将自己的大手覆于其上。
  直到后背紧紧贴住他紧实且不断起伏着的胸口、整个人都被他完全包裹起来时,Del才明白对方是想和自己一起打一杆。
  “……那么,”Harry将下巴抵在她肩头,附在她耳侧喃喃地说,温热且氤氲着淡淡酒精味道的气息随即尽数扑打在耳后的皮肤上,“借用一下你的天赋,小姐。”
  虽然对方这老套过时的措辞惹得Delilah忍俊不禁,但她同时也十分为之欣慰——只因她深知,这种话只有在他真正将烦闷心事抛诸脑后时才会说出口。
  “准备好了吗?”
  她微微点头,跟随着身后人的动作一同蓄力瞄准,而后利落地挥出手中的球杆。眼前大屏幕上的那只球随即飞出,无论是距离还是高度都显然比她刚才打出的那一杆更加优秀。
  “看,”Del略显激动地偏过头去望着男友,尝试用事实打消他习惯性的妄自菲薄,“你的天赋并不比我差,Harry。”
  他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开口时唇侧勾勒出的小括号却被屏幕的光线照得格外清晰:“我倒认为这都归功于某人的加持。”
  “好吧,”她佯装着生气敛了笑容,转回身子自顾自地握紧球杆,“懒得说服你了。”
  耳侧即刻响起几声爽朗的轻笑,温热而宽大的掌心又一次覆住她手背,再次同她合作完成一系列发球动作。
  “这一杆更好。”Harry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身体不自觉地贴她更紧了些。
  两人如此循环往复,却只有他一个人在孜孜不倦地对每次挥杆后的成绩发表议论——怀中人显然并没有被屏幕上一次比一次更可观的数据所打动,只如她所言般保持沉默。
  “……Del?”
  Harry带着疑问轻唤,但除了雨滴打落在窗子上的声音之外,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要不是他此刻正真真切切地以自己的身体感受着对方的温度,眼下的安静程度足以令他怀疑这个房间里分明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只好将双手从她的手上脱离开,顺势从身后揽过她腰窝,将下颌抵在对方肩头的同时以极度柔和的语调明知故问:“你真的不说话了?”
  “……我和你一样说到做到。”
  女友终于肯淡淡地开口回复,但话里似乎掺杂着某种近似于埋怨的语气。
  言罢,Delilah不经意般地侧了侧头以察看他对此的反应。在确认那双深邃眼眸中蒙着层疑惑之后,她转过身子面对着他。
  “你真的在恪守着你说过的话,我是说…你到现在都没有给我看那幅画,”她把弄着手里的球杆,不紧不慢地朝男友解释着自己刚才的话,并以一种过分认真的目光凝视着他,“你到底把它藏在哪里了?”
  Harry闻言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本因不解而微蹙的眉心也被彻底抚平,嘴角的那对小括号再次重现并更添深刻,“你还在想着那幅画?”
  是的,她在故意逗他笑,看来反响不错。
  “当然,”眼前人的眉眼弯弯令Del感到心满意足,便也不再掩饰什么,朝对方耸了耸肩继续说,“别想着蒙混过关。”
  “我答应你,”他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唇边却依旧保持上扬,“等我把它完成之后就马上给你看。”
  “好吧,看来我还有一段时间要等……”
  话未说完,她便注意到片刻前才从对方眼角眉梢牵动出的笑纹竟已开始逐渐淡化——不知为何,他脸上这抹难得的灿烂笑意正在肉眼可见地趋向黯然。
  男友垂眼定定地望着她,喉结意味深长地上下滚动,琥珀色双眸中闪过一丝与当前氛围极其不符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Del下意识地抬手抚上他的小臂,把对方眼里那悄然划过的微妙心思,以及再明显不过的欲言又止全部归结于他那患得患失的底色。
  而她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令他安心时,却毫无预兆地被对方抢了个先。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你一直陪在我身边,Del。”
  Harry一字一句地袒露心迹,即使诸如此类的话他先前已说过不知多少遍,但仍将音量低到只有身前人才能够听得真切。结尾处念及她的名字时,他甚至谨小慎微地用了气声,并且…声线略微发颤。
  “那么,”她抿了抿嘴唇,抑制住鼻间条件反射般泛起的酸楚,也效仿着他将音量压得极低,“你应该多笑一笑才对。”
  男友微微颔首作为回应,却并没有笑。只缓缓抬起手臂触上她一侧脸颊,视线紧随着掠过她肌肤的指端流转,不肯错开分毫。
  柔软的指腹轻轻描摹在颊边,Delilah却莫名地感到喉咙发紧,愈发强烈的鼻酸也开始刺激她的泪腺——是的,她这会儿才真正地理解他的笑容为何会于顷刻间褪色。
  自己又何尝不像他一样害怕失去、害怕眼前这来之不易的美好会稍纵即逝呢?或者说…害怕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终究是无用功,害怕梦里的场景会在未来的某天成为现实……
  “Harry……”
  在视线彻底模糊之前,她不自觉地从唇齿间发出这两个音节,而不期然袭来的一阵头痛却令这情不自禁的沉吟戛然而止。
  难耐的疼痛伴随着晕眩让Delilah一时无法站稳身子,她下意识地将抚在他小臂上的那只手抓紧以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却反而泄了气力,握在掌心里的球杆随即跌落在地,碰撞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难听的回响。
  “Del?你还好吗?”Harry赶忙顺势扶住她的身体,低下头近距离地细细观察着她的脸色,“又开始头疼了?”
  此刻扑打在脸上的短促而粗重的呼吸令她能够体会到对方有多么担忧,可这样的担忧甚至令她不敢对上他沉甸甸的视线。
  “……你今天早上有没有准时吃药?”他在她还没来得及做无谓的狡辩之前再次提问。
  Del强忍着附在太阳穴周围的疼痛,鼓足勇气同他对视,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诚然,Harry为她找来的医生足够专业,新换的镇痛药物也比之前的那些效用更强。但这些药只在起初的几天里效果显着,不过也可能是她没有严格遵循医嘱的缘故——保持充足的休息并减少情绪波动,这是那位谈吐温和的脑科医生在临走前特别叮嘱她的。
  可申请大学的繁复准备工作,以及深夜里让她惊醒的那一个个难缠的、总是重复着同样内容的噩梦,都使她的休息时间并不够充足。
  更不要提她自身控制情绪的能力有多么差劲,毕竟几分钟前她还因为患得患失而差点让泪水夺眶而出。
  而随着近来Otto的各类犯罪行径被越来越频繁地报导,不安和焦虑几乎时时刻刻都围绕着她——必须意识到的是,氚元素目前仍在Harry手上,而这个存世量极少的珍贵元素很可能仍然是Otto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她很害怕这位失去理智的科学家还在坚持着他那未完成的执念,然后在某个夜里带着他那些恐怖的触角们一起登门造访。
  另外,迟迟未见好转的身体状况也让Del有时会忍不住偷偷做一些消极的对比,例如同平行世界的自己做比较。
  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就那样堂而皇之地在去找他的路上抱憾而终,那么,自己又会不会在某个头痛欲裂的午夜猝然死去呢?
  或许当你奋力反抗命运时,命运就会以更强大的力量来对抗你——命运很可能是执拗的。
  Delilah拧了拧眉心,面前还在迫切等待着答案的男友令她不敢再放任着自己继续想下去。
  “我…我忘记了。”
  她抬手揉了揉双眼以明朗视线,努力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这句简短的话,并且尽量让自己的头痛程度看起来没那么强烈。
  不得不承认,每次她对他说谎时都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局促。不过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看出端倪,似乎确实认为她的局促只是来源于没有认真吃药。
  “都怪我,Del,”Harry长舒了口气,望着她的目光里只剩下毫无必要却一如既往的自责,“我应该记得提醒你的。”
  相当讽刺的是,她一次次地责怪他的保留和隐瞒,而事实是自己的保留和隐瞒完全不甚于他的。但她实在不想看着他在应付工作和舆论之外的、所剩无几的闲暇时间里,还要忙着为自己到处寻医问药。
  “……我竟然把时间也忘了,”男友在自嗔的同时后知后觉地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的数字令他的语气更添愧疚,“已经这么晚了,我们早该回去休息。”
  “没关系的……”
  其实Del很想说点什么让他别这么自责,但疼痛无疑令她的语言组织能力直线下降,此刻只能吐出最简单的字词。于是只好隔着衬衫布料摩挲着他的手臂以期平复,嘴里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没关系的,Harry。”
  Harry并没有理会她的劝慰,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女友朝门口走去。但才刚刚迈出几步,他便像是倏忽意识到了什么要紧的事,俯下身子继续察看着她的面色:“等等……”
  Delilah很清楚他想要说些什么、也很清楚他准备怎么做。是的,他总是这样过度紧张。
  “没事的,我当然可以自己走。”
  语毕,她不忘回报给忧心忡忡的男友一个象征着“完全没问题”的微笑,但时刻不停的头痛让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地将这笑容展露出来。
  他执着她的手伴着未停的雷雨声一路缓步返回顶层的卧室,在相当专注地盯着对方握着玻璃水杯吞服下那几粒药片之后,才肯满意地协助实际上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的女友躺下去。
  “……但不同的是,最后一种药是一天两次,一次一片,对吗?”Harry坐在床边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嘴里沉沉地呢喃着那些奇怪的药名及用量,而后又加大音量向她做着保证,“我以后必须记得提醒你。”
  Del对此感到惊诧,完全没料到那些拗口的药物名称以及它们具体的服用时间,他竟然记得比自己还要清楚。
  “所以,”她暂时将这瞬间的触动埋在心底,费了很大力气才由唇边扯出一个微笑来对抗对方十足严肃的表情,“这一长串就是你的‘睡前故事’吗?情节未免太单薄了些。”
  身旁的男友闻言果然展颜轻笑,但眼角眉梢间流露出的笑意转瞬即逝,眼底隐隐沁着的某种近似于忧虑的神色也并没有被这玩笑而彻底冲淡。
  “好吧,我承认我并没有你的文学天赋……”
  Harry毫无预兆地在此处停顿了片刻,一时间竟衬得窗外的细雨声和偶尔响起的闷雷声格外清晰。
  有那么几秒钟,他只无声地垂眸望着她,然后又伸出手以指端柔缓地摩挲在对方颊边,同时半挑着眉打破默然:“但我或许有足够的耐心,比如,我会先坐在这里看着你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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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题外话:
  “这若是浪漫 我怎么觉得就快分离,
  微笑静默互望 笑比哭更可悲,
  就算怎开心皱着眉,
  仍宁愿亲口讲你累得很,
  我亦瞒住我太合衬。”
  开头“掩埋起来的骸骨”划重点,后面要拿来虐的(。把自己pia飞
  呜呜呜我肥来了(つД`)ノ,结尾处作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