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中。”
郑樊眼皮子微微一动,一口气半喘着开了口,说话不慌不忙。
“不是老臣小人之心,要为赵传说话,只是那兵器如何证明是义军的,总不好捡了一把东西,就说义军的,或者如钱若清所说是赵传扮演的义军的,毕竟当时西南惨状,万岁不知,你们也是知道一些的,各地豪强并起,一把叫不住名字的武器实在太过普通了”
“有当地百姓作证。”
钱若清叩首,长身而拜,直接说道。
“当年义军曾烧杀抢掠无辜百姓,且不说宁王治下从未发生这些恶贯满盈之事,百姓措手不及,幸而我父遇到几个被罢免的官吏,众人奋力厮杀,这才得以保全性命,他们如今正在入京的路上,愿为宁王和我父作证。”
一直垂眸的郑樊抬眸,花白长眉微微一蹙,但很快又趋于沉默。
谢延收了手中的纸张,点头说道:“倒是一个完整的证据。”
钱若清抬眸,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
“我父一心为民,至死前对此事仍念念难忘,当年受宁王案牵连,含恨而终,恳请万岁为他伸冤。”
“人心易变,等闲难故。”郑樊也紧跟着轻声叹了一口气,神色悲悯,“若真的如此,我定是第一个不饶赵传。”
钱若清抿唇,垂眸不去看他。
所有事情走到这一步,宁王案的背后推手昭然若揭,
当时初出茅庐的明笙为求在内阁站稳脚跟,一手炮制了宁王案的开端,他的本意不得而知,但随着后来安南违背誓言,郑樊推波助澜,黄兴甘为刀锋,宪宗犹豫不决,薛氏狠辣心狠,最后导致了这场西南巨变。
这一场政治交锋中,没有一个人不是手染鲜血,每个人都是杀死宁王的刽子手。
可宁王,又做错了什么?
他当年避退西南,不过是为了能让百姓安稳生活,大周国体稳定而已,到最后却落得自己和妻儿挫骨扬灰的下场。
不得善终啊,这位当年站在钱塘章台柳前,总是摇着扇子,笑眯眯喝着酒,温和看着众人打闹的人,到最后落得这么残忍的结局。
钱若清至今都不敢回想当年的场景,如今那些在京城阴暗处齐手谋取宁王性命的人,只剩下郑樊一人独活。
若说郑樊不过是为君分忧,可这件事情中唯有他被摘得最是干净,出面的都是赵传,授人把柄的也是赵传,可赵传谋此事时,对宁王的杀机并未完全显露。
郑樊的出手,直接导致宁王府的覆灭,令人不寒而栗。
“那安相又是为何?”谢延的目光落在最右边一直沉默的安悯冉身上。
自明笙死后,也许是再久之前,安悯冉整个人都沉静不少,原本壮硕的身形也瘦了一圈,紫红的脸颊也消瘦下来。
这几月的内阁和司礼监集议中也很少和郑江亭等人争吵,去年大雪更是直接请民去了受灾最严重的州县,在疏散百姓时还差点被崩塌的大雪埋了,幸得黄行忠的大肚子一撞,这才躲过一劫。
这一去便是三个月,他再回来时,整个人的气质便都变了一圈,就像此刻,在钱若清和郑樊的交锋中,他只是沉默地坐着。
安悯冉抬眸,目光冷静悲壮,扫过众人,最后掀了下摆跪下。
“微臣,此番也是为了宁王案。”他垂眸,掩下所有悲凉,低声说道,“微臣,微臣状告微臣恩师……”
“明笙。”
谢延瞪大眼睛,就连郑樊也忍不住掀眉看他。
“恩师如父,盛恩似山。”谢延低声说道,“安相可要说清楚。”
大周师徒关系之森严,超乎历代前朝,官场历来都是师徒提携,就像明笙是周生带进内阁,安悯冉和戴和平是明笙带入官场,师徒关系不亚于父子关系。
背叛恩师乃是大罪,更别说状告恩师。
子告父,徒杀师,不过如此。
安悯冉脸色灰白,摘下头上官帽,跪伏在地上:“微臣清楚。”
钱若清瞳仁一缩,愣愣看着面前之人,嘴角微动,可最后还是抿了抿唇,缓缓移开视线。
“只是恩师明相做了如此大不公的事情,微臣无法视若无睹。”安悯冉低声说道,声音是强忍着的哽咽,“宁王惨死,乃是恩师一手开幕,微臣,微臣得知真相,寝食难安。”
此时不过午时,春末的烈日热烈明媚,照在门上的精细的花纹上,一半的倒影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切割出一个个空格,一般落在安悯冉身上,让他的身形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谢延自龙椅上走了下来,站在那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的人。
“你可有证据?”他低声说道,随后又紧跟着警告着,“不论结果如何,这顶官帽怕是都不能如安相所愿。”
安悯冉身形一顿,手指微微弯曲,半花白的头发在日光下银丝毕现,可随后又僵在原处,几个呼吸后,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微臣知道,十年寒窗,圣书万卷,笔墨不辍,只为百姓而来,明开三年得恩师器重,自此不敢忘心中所想,只是臣愚钝,本愿为鲲鹏,负民万里,却只做了蝼蚁之事,任生灵涂炭。”
“臣,愧负圣恩。”
他行了一个大礼,一头触低,狠狠闭眼闭上眼。
一侧的钱若清失魂落魄地看着他,这一刻,他后悔让安悯冉搅进这摊浑水中。
两人同窗时,相比较钱若清的聪慧,过目不忘,安悯冉自来就不是最聪明的学生,却是最勤奋的弟子,他的一步步都是靠着比常人付出百倍的努力得来的,能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凭着心中所想。
“这是当年恩师送给安南的信。”他低声说道,“里面的兰花印章乃是恩师亲手所刻,从不曾对外盖过,不可能被人冒用。”
谢延接过绥阳手中的信,目光一扫,眉心瞬间皱了起来。
这一份要求交易,安南散播宁王为非作歹的谣言,明笙则说服万岁扶持如今的安南王登基。
这封信的后面并无署名,只是盖一个兰花印章。
“你又是如何得到这份信,又如何确定,这个兰花就是明笙所有。”谢延问。
“微臣琴棋书画皆不擅长,唯有一点力气,是以对雕刻略有研究,恩师刻这枚印章时,曾问过微臣的意见,这花,也是恩师亲自画的。”
安悯冉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至于这封信,是微臣私自寻了恩师的书房找到的。”
谢延闻言,忍不住蹙眉。
“虽说这般说不好,但胡乱翻人书房,可不是君子所为。”郑樊轻声说道,“既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手所得,这事存在得便有些巧合了。”
“这是恩师的笔迹,万岁也该认识,这印章在恩师遗体被送回明家时,在衣物中找到,当年恩师在明德十年冬日,借着去给好友看病的明医,带着一双儿女去了云南。”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微臣只知如此,已悉数交代,其余事情还请万岁定夺。”
谢延沉默,看着殿下三人,一时竟也难得也有些迷茫疲惫。
这么多事,大江南北所有事情都会被掀出,闹了个朝堂天翻地覆,可兜兜转转,不过是为了一个宁王案。
内阁司礼监原本加起来十个人,到现在竟无一人可信。
“都带下去吧。”他抿唇,轻声说道,“不必带去东西两厂,但锦衣卫要日夜巡护,不准与人见面。”
“是。”绥阳点头应下。
“万岁。”郑樊抬头,轻声喊了一声,“老臣今日入宫,虽心中无畏,也愿配合诸位,还自己一个清白,只是有一件事,唯恐万岁遗忘,不得不斗胆多嘴。”
“何事?”谢延揉了揉额头,随口问道。
“民间流言纷纷,我知万岁疑心老臣,可老臣以性命担保,此事于老臣毫无关系。”他捂着唇,咳嗦一声,整个人佝偻着,带出几丝年迈的暮气。
谢延眉眼低压,冷冷看着面前之人。
“流言止于智者,但断于源头。”他抬眸看向面前的小皇帝,严肃而坚定地说道,“断其源头,可保无忧,万岁可知。”
谢延怔怔地看着他。
“万岁。”郑樊起身,上前一步,但很快便有止步于此,脸上露出无奈之色。
“老臣斗胆,劝万岁及时止损,才能高枕无忧,人人都道,睡榻之前岂容他人,万岁也该快些做出决定,如今百姓被奸人所裹挟,听风是风,后世必起纷争,恐不能如万岁所愿。”
钱若清皱眉,立刻反驳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万事自然要寻一个公正,阁老的意思是打算让万岁不分青红皂白吗。”
郑樊微微一叹:“老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唯恐来不及,户部请封的折子,万岁还未回,若是闹大了,又该如何?”
“其如今事情纷杂,但治国如烹小鲜,抽丝剥茧,化繁为简,除去最简单的才是。”
他语重心长地说着,随后又颤颤巍巍地行了一个大礼:“是老臣冒昧了,只是不忍见万岁为难。”
钱若清并不涉及朝堂,但听着他的话虽不解其意,却依旧觉得古怪。
安悯冉回神,皱眉,不悦说道:“都是流言蜚语,君子立身不怕影子歪,太后和掌印的事本就是无稽之谈,遮遮掩掩才会出事。”
钱若清闻言,脸色微变。
谢延站在上首,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纳入眼底,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钱若清,这才收回视线,淡淡说道:“朕知道了,绥阳,都带下去。”
“是。”站在角落处的绥阳这才微微一动,让人察觉出他的动静。
一行人都被锦衣卫带了出去,因为万岁不准送去东西两厂,便悉数送到刑部看管。
“路途颇远,三位大人还请上马车。”绥阳令人拉来三辆马车。
为首郑樊看着高耸的宫门,扭头又见了一眼乾清殿紧闭的大门,这才笑说道:“有劳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谢延一人,空中飘荡着细碎的日光,殿内安静极了。
谢延背着手看着案桌上的东西,来回走动着。
前朝旧案,涉及忤逆,先帝定案,翻不翻案,都是一个抉择。
若只是普通的谋逆案子,谢延对宪宗并无敬意,自然是以公道为先,可如今这个案子被各方搅得,牵连了这么多人,恩师的老师,要重用的钱家,内外朝廷,甚至还有深宫的太后。
他虽早慧,自有沟壑,但一时间竟也抉择不下。
“万岁,西厂派人来了。”门口,小黄门低声说道。
谢延蹙眉:“又怎么了?”
“学田案审好了,来述案。”
谢延这才揉了揉额头,坐会原处,低声说道:“进来吧。”
“卑职西厂千户王兴,赵传以悉数交代学田案,还行万岁过目。”殿下跪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人,压着嗓子,依旧震得人耳朵发蒙。
“赵传为了完成郑樊的要求,这才大肆并购学田,囤积武器,借着镖局送到西南,至于用途他当时不知,后来得到郑樊传信,这才伪装了起义军。”
谢延深吸一口气,啪地一声,用力合上折子:“所以又是涉及宁王案。”
王兴一愣,犹豫说道:“卑职不知,但赵传确实是如此交代的。”
谢延见他当真一脸迷茫,缓缓吐出一口气。
“掌印呢?”
“应该还在赵传别院搜武器,赵传怕离任后被人发现这批兵器,便在入京时带在身边。”
“所有东西,信件都还没找到?”谢延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之色。
王兴一怔,下意识补充道:“赵传认了罪,东西自然会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