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鼻尖泛酸,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边,我不去,我守着您,哪儿也不去。
第3章 小金佛
寇姥姥醒来三天,身体渐渐好转,她向来身子骨硬朗,这次是饿得久了,又连夜赶针线受了风寒,一下病如山倒。谢璟把家里那点存粮全都拿出来,又去河边砸开冰洞抓了鱼给姥姥熬汤,吃了几天,寇姥姥慢慢有了力气,白日里被谢璟扶着也能自己起身喝药了。
谢璟瞧着她好端端坐在那,心里一块大石才放下。
他这几天一直像在梦里,脚踩在云端都是飘的,有时候早上起来看到破败简陋的老房都会失神,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耳边连着听见寇姥姥喊他的名字,思绪才收回,眨眨眼,眼神重新恢复清明。
姥姥?
寇姥姥小声咳了,问他道:璟儿,咱家小桌上供奉着的那尊小金佛呢?
谢璟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小桌上原本放着一尊铜塑描金的佛像,不过两个巴掌大小,雕工也一般,倒是实打实用了两斤上好黄铜,分量极沉。那是他从懂事以来,寇姥姥就带他一起每日拜上几拜的小金佛,也是姥姥最重视的物件,家里再难,老人都没动过卖它的念头。
谢璟垂眸:卖了。
卖哪儿去了?
镇上,当铺里。
寇姥姥听到他卖了家里那尊描金小佛像之后,怔愣了一下,长叹一口气反而伸手摸摸谢璟的脸安抚道:没事,璟儿不怕,咱不怕啊,姥姥还能做针线活,等我好了,多多地做一些绣件拿去卖掉,一定能赎回来。
我不要。
傻孩子,那是你娘给你求来的小金佛,能保佑你一辈子。
谢璟摇头,环腰抱住她闷声又说了一遍:我不要。
寇姥姥揽着他,用手爱惜地摸了摸他脑袋,哄他道:又说孩子话,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姥姥答应了她好好照顾你,她给你的物件咱们一路上卖了许多,总共也就只剩这么一件啦。
祖孙俩分吃一碗粥,谢璟垂着眼睛,很乖地把半碗都喝光了。
他这几天什么都答应寇姥姥,惟独不肯再去学堂。
谢璟道:姥姥,先生教的那些我都会了,我会写不少字,不信我写给您看。他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了几个端正的字,又道:我托三叔给我找了份儿活计,跟他家沛哥一起去铺子里当学徒。
寇姥姥不肯,我璟儿要多念书,姥姥还能养得起你,前几日是赶工累着了,好几家府里的太太们都要我绣新被面呢,过些天就能领到工钱,璟儿不去做工,姥姥供你读书啊。
我已经同三叔说好了。
这
姥姥,现在世道这么乱,我就算读了书,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中什么,不如让我出去学点本事,我好养您,也好养活自己。
寇姥姥对他向来宠着,打小半句重话都没说过,她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想了想点头应了,伸手过去想碰碰谢璟耳朵,谢璟躲开了点,寇姥姥道: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谢璟身子僵硬了下,但还是顺从地靠近了点。
寇姥姥凑近了,就看到他耳后那半藏在发丝里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谢璟含糊道:前几天出去的时候没留神,跌了一跤,已经不碍事了。
你这两天一直歪头不让我瞧见,我就知道一准受了伤。寇姥姥叹了一声:璟儿,外头太难,姥姥不愿你出去受苦,可你既然要出去就得想好了,要保护好自己个儿,别让姥姥担心。
哎。
青河县,白家。
寇老三缩在门口的石狮子后面躲避寒风,原本揣着手,在瞧见远远地来人后立刻就把手放下,一叠声地问好。
白府的管家却没有闲心同他交谈,紧张地迎在门口,吩咐几个人把大门开了,门口的木槛也挪开,都挪开!一会白爷的车队直接进去!
他们像是刚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寇老三有心想问问自己儿子的差事,这会儿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问,就撸起袖子来帮着管家一起收拾。
白府的木门大且厚重,平日里趾高气昂开都很少开几次,这会儿不但大门尽敞,还把门框下高高的横木也撤了,只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车队。
有人搬东西漏下一小块档门的石砖,管家立刻照着屁股上踹了一脚,怒道:要是爷的马车磕碰一点,仔细你的皮!
那人连声应是,赶忙搬走了。
不多时就听到街角传来马声嘶鸣,白家车队到了。
整队人马约有数十人,前头骑马的人身强体壮裹着厚厚的皮袍子,胯下的骏马打着响鼻,老远溅起半融的雪水,后头还有几辆马车,轰隆隆震的地皮都在颤动一般。
寇老三是给铺子里送货的,旁的不认识,但对马熟悉,一眼就瞧出过来的清一色都是身骨强健的上好马匹。尤其是后头驾车的那几匹大马,通体雪白,长长的鬃毛披散着,四只蹄子不沾地似的跑得极快。
他只是一个送货的,并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有心想问问身边的人,刚凑上去就听到管家带头高喊:白爷到!
前头领队的人径直骑马进去,后头马车也没有停顿,几乎是贴着众人脸面驶入府中。
寇老三站在管家身后,偷偷抬眼看了,只瞧见马车里隐约坐着一个庞大的身影,像是裹在厚重的袍子里似的一个人,模样看不清就晃了过去。等人走了,他忙小声问道:周管家,这是哪位爷来了?
管家脸上喜笑颜开,腮上两坨肉挤得眼睛越发小了,他心情极好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压低了嗓子道:还能是谁,省府那位白九爷
白容久此时已被迎下马车,坐在主厅里。
他身量极高,但裹得严严实实,旁人穿一层貂皮大衣,他却要足足穿上三层,老远看上去像是陷在一堆毛茸茸里。这会儿正伸了一只手去面前的炭盆取暖,另一只手也不知道塞在哪里,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清俊且略显消瘦的脸,眉目淡漠,眼珠极黑,像是两丸墨玉镶嵌其中,衬得整个人剑眉星目,带了几分傲气。
青河县白家主事的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但这会儿并不敢坐,只站在一旁拱手喊了一声:九叔。
白家规矩多,白容久辈分极高,一般人见了都恭恭敬敬,他也习惯了这份儿恭敬,略略点头,道:坐。
对方这才在一旁坐下了,吩咐人上茶,讨好道: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新鲜东西,红茶还不错,我让人煮沸加了些牛乳,还热着,九叔尝尝合不合胃口?他亲自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这套茶具是俄罗斯新近的样式,琉璃盏的,虽不及九叔日常用的,权当用个新鲜。
白容久端起来浅尝一口,倒也没说什么,只让人拿了账册过来要核验。
白家往年的惯例,年关前总要核算各地大掌柜旗下情况,只是去年还是有老先生陪着,今年就换了少东家,白家掌权人最终还要归九爷,青河县的大掌柜在边境处事多年,早已是人精,这会儿心里明镜似的,已经领悟到省府那边换了新天。
府里是一番景象,府外又是一番模样。
寇老三一步一跟,只跟在周管家身后,讨好笑着求他一句准话。
周管家今日忙得很,家里老爷再三交代今日来的是尊大佛,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儿事事都亲历而为,寇老三在他身边嗡嗡嗡地小声问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他听得烦了,也没有以往那样抠点蝇头小利拿他几文铜钱的兴致,只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这月初七把人送过来丑话我先说在前头,要是做事儿不利索,或者哪里开罪了主家,那可是直接撵出去!
寇老三惊喜道:哎哎,我回头就把人送了来!
他递了契纸过去,周管家也只略看一眼,嘟囔一句添乱,并没有管他上头写的还多了一位谢璟,收契纸,让人带他去找了账房支钱。
第4章 大雪夜
青河县今年冬季格外的冷,一进腊月就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尤其是月初的时候,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连同附近山峦也遮成白茫茫一片。
城东边的码头也歇了两天大雪漫天,扒犁都跑不过河。
万幸这雪下得安静,没有狂风怒吼,老房屋并没有遭到破坏。
寇姥姥的针线钱送到了,家里买了些高粱和玉米,想着谢璟要出去做工,姥姥特意给他买了一小袋白米,想着法儿给他做点好吃的。
谢璟最喜欢吃姥姥做的米糕,粘粘糯糯的特别好吃,东西倒不贵重,就是做起来麻烦,他们平日里忙着讨生活,很少能腾出时间做来吃。往常都是过年的时候,寇姥姥会蒸上一锅米糕给他吃,这会儿虽不到年节,但谢璟马上就要去当学徒,寇姥姥舍不得他,特意多做了,想给他带上点儿。
谢璟晚上吃了一整碗米糕,让给寇姥姥吃的时候,老太太就摇头说自己年纪大了,克化不了,只让他多吃。
老房子里一盏油灯昏黄,灶间烧了柴火噼啪作响,谢璟埋头吃热乎乎的米糕,寇姥姥就在一旁就着那点光亮做针线,一边缝一边拿了衣裳跟谢璟比量。
璟儿今年又高了些,幸好多扯了点布料,一会缝好了你试试看,哪里不合身姥姥再改啊。
谢璟点头,吃得鼻尖冒汗。
寇姥姥给他擦了,忍不住笑:慢点吃,外头还有半盘呢。
谢璟吃完那一碗就饱了,他试了衣裳,是最普通的粗麻布料子,自家纺织的那种灰粗布,结实耐磨,做成一件套在棉衣里的外褂,针脚细密,领子上还绣了一个小小的璟字。
寇姥姥拉着他转了个圈儿,怎么瞧怎么满意。
谢璟只试了试,就脱下来放在枕头一旁叠好,我出门的时候再穿。
寇姥姥知道他心疼自己做针线,笑着点头。
灯油不多了,一老一少早早躺下。
隔着厚窗户纸能听到外头雪落下的簌簌声,冬日夜里安静极了,天儿冷得连狗都不肯叫。
谢璟偷偷从自己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给寇姥姥捏紧了被子,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大约是天气冷的缘故,谢璟梦到了另一场大雪。
那是他还跟在白九爷身边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黑河,也是这般冷的天气,跺跺脚像是脚趾头都要掉,人冷得头皮发麻。
谢璟身体好火气旺,都已经有些扛不住,白九爷畏寒,这会儿冷得呼出的气儿都没多少热度,一张脸如玉般白得透明,只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半抬着眼皮盯住他,唤他的乳名小璟儿。
谢璟冷得跺脚,蹦了两步过去,哆嗦道:爷?
白容久把身上厚厚的皮氅掀开一条小缝,让他进来,谢璟犹豫一下,还是钻了进去。
爷,我身上也冷怕,怕冻着你
抱着他的人似是心情好转,低声轻笑一声,胸膛微微震动,谢璟努力去听,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包裹着他的皮氅越来越重,谢璟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却是看到了微亮的窗,天色已明。
谢璟怔怔看着窗,他已经好久没有再梦到过那个人了,大约是天冷,心里总还是记挂着他。
外头有人敲门,咚咚响了两下,先喊了寇姥姥的名字,等不及似的又喊道:谢璟?谢璟在不在?
寇姥姥手脚慢些,开了门瞧见站着的那位,脸色却不太好。
门口的是一个拿着烟袋微微驼背的男人,他瞧见寇姥姥先是愣了下,很快笑道:老太太好,给您问好了,身体怎么样?这几天雪大,家里都还好吧?他问了一圈,寇姥姥只淡淡回答,并没有让他进来,连门都只开了一条缝。
男人也不恼,还在问:老太太,谢璟前几日求到我那边去,只是那天戏班开张不顺,手头也没一个大子儿,不瞒您说,自从这孩子走了之后我这心里特别难受,这不借了两天,筹了二十块银元,想着来帮把手
寇姥姥没等他说完,脸色就冷下来:不用,我虽然老,但还没死,断没有卖孩子的道理!
哎哎,老太太您这话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乡里乡亲的帮一把吗!
用不着你帮!
看不起唱戏的不是?
寇姥姥推拒的干脆,直接把门关了。
戏班的班主在外头叫嚷了几句,最后也没能砸开门,骂骂咧咧几句走了。
寇姥姥也气得够呛,这戏班的人就在他们这片老房区住着,里头常听见打骂孩子的声音,听说还打死过人,若只如此寇姥姥躲着他们不来往也就是了,但偏偏那班主不知怎么的瞧见过谢璟几回,就跑来要认谢璟当徒弟那契纸上写的白纸黑字,打死无论。
那驼背班主咧着一口黄牙,说要给十块银元。
寇姥姥当时就气个倒仰,自打那会儿起就把谢璟护得更严实,见了戏班的人也没什么好脸色。
寇姥姥把门插上,抬头瞧见谢璟站在里屋门口,身上只穿着一件旧棉袄,但依旧衬得小脸白皙俊秀,十来岁出头,一双眼睛澄澈透亮,像是刚出生不多时的小狼崽子,带着点倔意又丝毫不露怯。
姥姥?
没事,又是戏班的人,璟儿你记住了,那帮人可不是什么好人,见到之后多个心眼,我听人说戏班里不少孩子都是从人牙子那买来的,真是造孽!
谢璟抬眼看了门那一眼,他认识那个驼背班主。那人姓程,外号叫程罗锅儿,当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大雪夜过后给送了二十块银元,帮他葬了最后的亲人,而他则进了戏班,学武生。
也是在两年后跟着戏班去了省府,在那里遇到了九爷。
只是这会儿,白九爷还在省府,亦或者去了黑河谢璟微微皱眉,他遇到九爷的时候是在两年后,省府的情况倒是略知一二,但青河县是真的不清楚。
这里太小,又有太痛的回忆,谢璟下意识不愿意想它。
寇姥姥去炒米糕,拿油擦了小铁锅煎得两面金黄焦脆,谢璟的眉头不由自主在一片香煎米糕的气息里缓缓松开。他帮着姥姥烧火,抱着烧火棍抬头看着老人忙活做饭,原本的记忆也都被熟悉的饭菜香味尽数遮住,把心里最后一丝寒意驱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