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我?你在说什么蠢话?”
光束斧剑随意一挥,阿兹达哈卡睥睨挡在眼前的少年。
“小少爷,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继承忤逆神明者的血统、被那家伙毁掉了家族亲人的你,阻止我能有什么意义?是觉得就这样维持现状就好?还是说安于扮演那家伙剧本中的角色?”
话语的最后,悠哉已经转变为隐含愤怒的失望。
诚然,他人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情,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只能由其自己承担,和阿兹达哈卡毫无关系。但对阿兹达哈卡来说,罗兰是特别的。
继承人、养子、观察对象、少年天才、桃花运缠身的幸运儿……这些耀眼的光环丝毫不能引起阿兹达哈卡的关注,一度被打败的屈辱固然让他在意,但比起“异端”,又算不了什么。
亚尔夫海姆确实有自由派之类标榜“反体制”的团体,但那群家伙压根就没有推翻李林的打算,充其量不过是在允许的框架内修修补补,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抵抗的打算。
没有谁会对台风和洪水感到愤怒,面对超越智慧和常识的存在,古代种、智慧种——任何智慧生物都不会有抵抗,会发自心底质疑、反叛这种存在的,只有异端。
没错,罗兰和他一样,都是身处李林支配体制下,却对这个体制抱有强烈反感的异端。
“原本以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想表达的东西,你一定可以理解。”
耸耸肩,注视罗兰的眼神中包含嘲笑和优越感,如同蔑视懦夫和逃兵一般。
然而回答阿兹达哈卡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平淡。
“你说的,我全都明白。”
和轻蔑的眼神相对,罗兰继续说到:
“对那个人来说,他人的感受,人情、伦理、道德之类全都是次要甚至不必要考虑的问题,他眼里最优先的,只有结果,为了达成结果,他可以不择手段。”
牺牲他人、凌辱他人、玩弄他人——只要有必要,李林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像给阿兹达哈卡的意识烙印术式,无视其人格和意愿,强迫其守密之类的事情,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至于为了实现他的计划,已经牺牲了多少人,将要牺牲掉多少人,这种问题更是难以获得详尽答案。
如果说这世上存在必须被打倒的“魔王”的话,恐怕没有比李林更适合这个角色的了。
“平心而论,你做的事情和李林没什么不同,要以打到他为目的的话,做到这种程度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阿兹达哈卡,你太没责任感了。”
“责任感?”
仿佛听见笑话一样,阿兹达哈卡放声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结果居然是这种……我不是已经说了吗?这是为了纠正——”
“你只是为了自己而已。”
冷彻的断言截断了冠冕堂皇之语,阿兹达哈卡的笑容僵住了。
“无论怎样也不可能阻止计划最终达成,哪怕成功打乱既定步骤,甚至整个阻止陷入灭亡的危机,只要他还在,仅凭他一人就能将整个局势翻转过来——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但你为何还要如此拐弯抹角,费心费力的去做一件注定要失败的事情?就算这当中有意志之墙的因素,但未免也太不自然了。”
意识操作所能限制的,只有手段,对阿兹达哈卡的复仇心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也不可能阻止阿兹达哈卡复仇。然而阿兹达哈卡的行动尽管打着“复仇”的名义,但没有一件事情是直接针对李林本人的,完全是冲着外围组织下手的。这种行动背后的意义,稍加琢磨就可以推想出来。
“打从一开始,你就已经在事实上放弃了对李林复仇的想法。因为你清楚,无论怎么变强,以李林为目标都是毫无胜算的。无法复仇又不甘心就这样听命于李林,于是你就想出了‘破坏李林的计划,间接进行报复’的计划,用这种胡闹的方式来发泄不满。”
“发泄?你居然说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发泄?”
阿兹达哈卡勃然变色,脸上已经不见轻薄,沸腾般的愤怒正不断涌上来。
“就凭你这样的小鬼,躲在李林背后什么也做不了的小鬼……居然大言不惭说我是在胡闹?就凭什么也做不了的你,有资格说我是在胡闹吗?!!”
“你想过你成功后,会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吗?你想过假如计划失败,李林可能会把世界变成这样吗?”
紫瞳向四周投去一瞥,被晶钻覆盖的大地上短短数分钟时间内已经又出现了几种新的晶钻生物,混杂在一起的红黑色已经触及远方的地平线。
不难想见,只要李林有那个意思,整个世界都会变成这般残酷又美丽的景色。
“不计后果,对他人的性命不负责,对自己的性命同样不负责,戴着‘复仇者’的假面具发泄自己对状况的不满和不安——这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够了!你给我去死吧!”
暴躁的吼声和动作同步进行,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光束斧剑已出现在罗兰上方。几乎是同一时刻,鲜红的钢制圆筒翻滚到阿兹达哈卡面前,没有任何犹豫,水精灵将干冰灭火器一分为二,冰冻的水柱拦住了阿兹达哈卡的去路。
“就是现在,动手!”
娇小的身影探出车厢,轰隆隆的巨响和刺眼强光吞没空间,柱状雷光分毫不差的袭向阿兹达哈卡,猛烈爆炸开。
强光平息,爆炸般的巨响超远方扩散,焦臭的烟雾弥漫四周。
“咳咳……你真的有控制出力?”
解除障壁,罗兰吐出小小的抱怨。
“当然,否则你可没机会对我投诉了。”
跃上车顶,法芙娜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在得知对方使用水属性术式后,罗兰便制定了将对手引诱至夹层敷设绝缘材料的贵宾车厢,然后用电击制服对手的作战计划。由于“纺轮”的存在,这个作战只有一次释放雷击的机会,在这种玛那近乎真空的环境下,人类魔法师即便事先聚集部分玛那在身边,显现出的雷击现象威力也不能满足最低需求。但身为龙族公主,又是雷龙的法芙娜就没这个问题,他们要做的就是引诱粗心大意的敌人走进指定位置,然后张开障壁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不过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施展术式?看见他周围没有水的时候,我都以为作战要失败了。”
“是高出力的光束兵器。”
看着手里已经收起的光束剑柄,罗兰回答到:
“粒子束、激光——光束兵器是严禁雷雨天使用的,因为如果在大气内射出高温光束的话,空气会被解离为带正电的离子和带负电的电子,电流就能更快速地在气体中传导电。说白了,朝雷云发出高热光束,其实等于替雷电开出一条传导的道路。本身就带电荷的粒子束就更不得了,根本就是特大号引雷针。”
光束斧剑会释放出偏转力场防止使用者受到高热与电荷的伤害,握把上也包裹着一层隔热绝缘材料,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在乎电击。但在法芙娜那记雷击面前,所有防护会因为过载瞬间失效,握着剑柄的阿兹达哈卡会直接承受雷击和高热冲击。
“接下来就等‘纺轮’解体,想办法让沸腾镜界停止……”
“盘算的还真周到啊。”
老友般毫无拘束的声音穿透烟雾,水流声响也越来越大,气流吹散烟雾,半透明的水球显露出来。
“利用光束兵器对雷击的吸引力,将雷击吸引到输出功率更大的我身上,嗯哼,确实是很有创意的想法,我就没想到呢。不过我原本可是特别擅长操纵水的三头龙,水的特性、弱点、强项,我可是一清二楚。像这样去除水的杂质,用近乎绝缘的纯水筑起防护壁,也是能办到的哦,公主殿下~~~”
一脚踢开完全被烧坏的左手剑柄,纯水墙幕缓缓落下,阿兹达哈卡饶有兴趣的的看着法芙娜。
“我可没期待会有什么偶然的邂逅,法芙娜殿下会在这里,并且自愿充当小少爷的最后王牌……看来元老院的老爷爷们不打算继续死抱着中立不放了啊。”
法芙娜默不作声,任由阿兹达哈卡发表演讲。
重新点燃一根烟,阿兹达哈卡得意的笑了起来。
“最后的王牌也用掉了,你也差不多该死心,把路让开了吧?”
“错了。”
罗兰淡然应道。
“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会选择撤退。”
“哦?难道你还有什么秘藏的绝招不成?莫非是要叫爸爸?”
“最后奉劝你,把烟戒了吧。”
“哈?”
阿兹达哈卡瞪视着罗兰,随口吐掉了快燃到过滤嘴的烟头,忽明忽暗的烟头翻滚着落下,余光中烟头和地面上冒着泡沫、像是碎冰块的物体重合在一起,冒出蓝色火苗的瞬间,阿兹达哈卡的表情僵硬了。
“你这……!!!!!”
烟头的火苗瞬间膨胀,下一个瞬间,充分和空气混合的甲烷爆炸,爆炸和火焰将毫无防备的阿兹达哈卡吞没。
“趴下!!”
抢在甲烷气体被引爆前的半秒,罗兰大声喊叫着,仓促的声音转眼被爆风吹散。尽管事前都已经知道他的作战计划:将厨房里用来做饭的甲烷可燃冰取出,借助烟雾的掩护将固态甲烷散布在阿兹达哈卡周围。由于甲烷水合物和干冰外观极为相似,直到点燃的那一刻,阿兹达哈卡才意识到陷阱的真面目。
所谓甲烷水合物是水与甲烷气体的化合物,正常情况下只有在高温低压的密封容器里才会安定,一旦暴露在常温常压的空气中,便会自行分解为易燃的甲烷气体。在充斥甲烷气体的空间里扔烟头,结果不言而喻。
花螳螂和兜虫迅速窜上车顶,用仅剩的几个灭火器扑灭大火,火焰渐渐熄灭,软瘫在车顶上的阿兹达哈卡朝罗兰眨巴着眼睛,戏谑的眼神、俯瞰的眼神联系在一起。
“闹剧结束了,阿兹达哈卡。”
“好像……确实如此。才怪,还……早着呢……”
凛然的笑声中,无法区分汉默和阿兹达哈卡的混声浮现,黑衣男人挣扎着从泡沫起身,遭受灼伤和冻伤的躯体发出异样的“叽叽嘎嘎”杂音,覆盖左半身的泡沫缓缓滑落,露出下面的风景。
“这是……你们的真面目?”
“没错,这就是我了。”
齿轮、线束、管路、发光管——本该是人类肉体和内脏的部分,被反射着冷光的零件替代,一边运转一边发出垂死般的异响,冷静到发狂的声音让罗兰的身心都僵硬起来。
“机械……”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小少爷,被反重力分解弹波及,靠着这样还能活下来,本身就是奇迹。嘛……虽然闹不清是死是活,感觉不大好。但我可是有着……智慧、理性、以及自我意志的生物,别把我和……那种不依靠神明指示,连自己的存在意义为何都不知道的……弱小怪物混为一谈。”
“……现在的你也只是一只怪物,在复仇闹剧中苟延残喘的怪物。”
面对扭曲的姿态和面容,不知为何,少年的心中萌生出踌躇的感情,表情却毫不动摇。
“不对哦,哪怕只剩下在玻璃罐里浸泡营养剂的脑髓也罢,哪怕成为回路中的一组数据也罢。我依然是我——拥有意志的、灵魂的生物。和那种用魔女的身姿展露微笑也罢,用少年的面容发出叹息也罢,全都是借助面具才能做到,没有自我意志的神之猎犬是不一样的。”
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将之捏碎一般,阿兹达哈卡缓缓举起尚算完好的右手,笑颜中展露出深渊般的疯狂怨念。
“所以我才不能容忍,被那种除了神的打手之外什么都不是的家伙剥夺自我,被那种家伙限制思考和意志。超越种李林,我绝不认同!”
“不认同?那你又能如何?”
冷澈的声音突然插入,空气的流动顿时为之凝结。
“……也对啦,嘴里整天嚷嚷‘自我意志’,不断用‘我是特别的’之类的话语自我催眠,把艺术和犯罪扯到一起的——不是脑袋发育不良的小鬼,就是丧家之犬。这两样套你身上都很贴切。不是吗?阿兹达哈卡。”
声音并不严厉,甚至可以算是悠然,但话语中包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同锋利的刀子一样将听众剖开,叫人不寒而栗。
僵硬的脖子转向一侧,不知何时一只四足晶体生物爬上车顶,八条细长的棒状腿顶着一块60寸规格的四方形晶体板子,身穿酒红礼装的黑发少年把玩酒杯的映像栩栩如生。
“有几件事你弄错了,作为前上司,在这里特别指正一下:第一,被植入‘意志之墙’的,目前为止只有你一个。第二,植入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你有叛乱的企图,也不是因为‘你是特别的’,我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你……”
“看起来已经明白第三是什么了,没错,选上你仅仅只是因为你很合适。”
半成品术式“意志之墙”,成功率不足5%,生还率0.3%,平均6000人中只有一人可以成功生还。以人体实验来说,算是极度高危的那一类。即便是从不缺乏活体实验的防卫军“防疫研究所”里,这个数字也实在是过高了。各种实验需要的活人原本就吃紧,根本没有余力提供几千人来做实验。可如果实验对象的精神、肉体强度都在人类之上的话,合适几率就会大幅度上升。
比如说,像龙族之类的。
“你真是非常出色的实验体,连原本没有考虑到的‘不同种族脑髓间感染’课题都替我完成了。作为答谢,现在问个问题,只要答对,就能获得生还的奖励。”
红酒在高脚杯里来回晃荡,杯子凑到嘴边,慢慢将酒香吸入鼻腔,一直眯着的眼睑睁开,红宝石一样的红眼睥睨过来。
“你们和周围的一举一动,乃至周围数千公里以内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只要十几分钟,我就能到达你们的身边。那么,此刻我在哪里?”
“啥?”
法芙娜张望四周,除了阿兹达哈卡和他们,周围并没有可以被视为人类或者是知性生命的存在,只有无边无尽的黑钻森林和穿梭期间的诡异生物。
周围没有品酒少年的身影,空中和地面也没有任何靠近的交通工具,通过黑钻对此处进行监视的可能确实存在,但黑钻的扩张速度和监视范围也不可能涵盖数千公里之远。那他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窥视的?
“真是没营养的问答题。”
打破困惑和沉默,罗兰慢慢说到,视线重新聚焦到他身上。
“就不能稍微多等会儿?你这样让我很下不了台啊。”
“能把方圆数千公里一览无余,并且在十多分钟内赶到这里的地方——就是那里。”
少年抬头仰望宽广的蓝天,慢慢说到:
“高空之上。”
“不可能,周围明明没有飞行器!”
“不是飞行器的高度,而是距离地面数百公里的外层空间轨道,人类的肉眼无法触及的……天空的王座。是吧。”
“……看来火气很大呐,也罢,我这就过来,把该处理的都处理掉。”
截断通信,黑色荧幕上印出没有表情的脸孔。
终于长大一点了啊。
与感情绝缘的思考回路里浮现出无头无尾的话语,链接各系统的信息不断涌来,黑发少年脚下渐渐明亮,过了一秒浮现出云海和大地的模样。
世界,就在脚下。
白色云海、苍翠大地、湛蓝大海——自200公里高空俯瞰到的丰富色彩足以让人惊叹自然得伟大神奇,同时感悟自身的渺小,尤其是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虚空,眺望过漆黑都不足以形容,吸尽所有光芒的无尽黑暗空间后,人们对生命奇迹的憧憬和赞美会变得更加强烈。
黑发少年只是冷冷注视脚下,红瞳之中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行星自转自动追踪完成。”
“大气流动变化比对预测完成,登陆区域气象数据正在核对。”
“降下轨道计算完成。”
“姿势调整倒数5秒,4、3、2、1,调整开始。”
全长35公尺的纺锥体顶部和底部喷射出青蓝色火焰,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钻晶体悠然侧转,尖利底端所指之处,是翠绿大地上犹如墨汁般显眼的黑色一点。
“反应炉输出97%”
“姿势调整完成。”
“空间相位移防御系统,启动。”
“降下准备完成。”
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水晶酒杯像遇上水的盐巴一样融化,从指缝落入地面,激起一阵涟漪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少年抓起一旁的手杖,表情冷淡的俯瞰脚下。
“登陆舱库鲁迪奥号,开始降下。目标:特别列车。”
黑色纺锤轻轻颤动了一下,头部内嵌的卵状物体——应该是推进器——内部喷射出大量光粒子,高悬苍穹彼端的登陆舱朝着苍翠的大地开始下坠。自身推进力和重力加速度相加,下坠速度越来越快。1马赫、5马赫、10马赫……一直加速到骇人的秒速20公里,脚下的风景罩上摩擦大气的红热光芒。
没用多少时间。全长35公尺,质量3000吨的黑钻撕开大气层,化身燃烧的火球,在大气留下一道白色爪痕后坠落在荒野平原,轰然巨响中,强烈的闪光淹没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