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诗的另一封举报信是检举市革委会主任赵方的。赵方多年来利用职务之便, 收受贿赂,妇女,进行钱权交易, 犯下的政治错误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这种事,按理说一查一个准, 但这几年赵方仍旧能稳稳坐在革委会主任的位子上,说他没有后台是不可能的。
越诗自然也明白这点,但这个畜生这些年不知道毁了多少家庭, 糟蹋了多少女人,就算这次的检举不能让他伤筋动骨,好歹也要让他担惊受怕一阵子。
所以越诗这封举报信直接寄到了苏北省革命委员会的政治工作组。
当局为了更好地“调解矛盾、促进融合”,前几年批准成立了苏北省革命委员会。
省革委会由军队代表、干部代表、群众代表组成, 集党、政、财、文大权于一体,下设政治工作组、生产指挥组、人民保卫组、办事组等四个大组和工交组、卫生组、财贸组等若干个小组。
此外, 革委会统设农村办公室、财贸办公室、外事办公室、科技局、公安局、民政局等机构,以此管理全省方方面面的事情,相当于履行了以前省政府的职能。
省革委会的政治工作组直接统管各市县的革委会。越诗想的没错,赵方确实有后台, 他的后台就是省革委会政治工作组组长陈远,陈远是他的亲姐夫, 但陈远也没想到他这个小舅子胆大包天,干出了这么多违反组织纪律的事情。
现在还让人把举报信递到省革委会来了, 幸好信被他截住了, 不然不只是赵方要倒霉, 他也得被连累。
但陈远不知道的是:这封举报信已经被政工组副组长,他的死对头章文阳看过了。
越诗当时留了个心眼,把一封检举信写了两份, 一份寄到政工组,另一份寄到了办事组,政工组的那封信到了陈远手上,办事组的那封信则第一时间被章文阳的老婆看到了,她是办事组的干事。
所以自然而然,第二封信落到了章文阳的手里。章文阳和陈远明争暗斗多年,早就想把自己职位前的副字去掉,这次一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个赵方是陈远的小舅子,之前来这里找过陈远两次,他有印象,倒没想到这个赵方胆子这么大,玩得这么开,要知道就算是陈远本人,怕也不敢这么张扬高调。
不过也幸好这个赵方是个蠢货,要是他像陈远那样处事滴水不漏,那才麻烦呢!
章文阳冷眼看着,陈远果然没有把那封信上会讨论,也没有向上级领导汇报,而是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这就好办了,这可是陈远自己亲手递给他的把柄,章文阳心里高兴,连着几天上班脸上都挂着笑容。
陈远心情就不怎么好了,晚上他回到家,直接让妻子给小舅子打电话,让他来家里一趟。
赵方以为姐夫有什么好事找他,进门时还眉开眼笑的,哪知道几本书劈头盖脸向他砸过来。
“姐夫?这是怎么了?”赵方捂着被砸到的头,迟疑着开口问道,姐夫可从来没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陈远压抑着愤怒:“怎么了?你竟然问我怎么了?你做了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没数吗?”
赵方嘿嘿笑了几声:“姐夫,是不是有谁在你面前告我黑状了,姐夫,那都是假的,咱俩是一家人,你还信不过我吗?”
陈远斜睨了一眼赵方,差点被他气笑了,“告你黑状?呵,你自己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吗?这不,你自己看看吧!”说着将那封匿名举报信甩给赵方。
对,信是匿名寄来的。和寄往长越县政府的那封信不同,越诗这次是匿名举报的,因为她和女儿虽然已经离开了苏北,但毕竟不知道赵方身后站着的人是谁,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封信她是匿名寄出的。
赵方接过信一看,登时肺都快气炸了,“这是哪个王八羔子搞老子啊,举报信?是谁写的,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行了行了,这信是匿名寄来的,你就说说,这信里说的是不是真的?”陈远不耐烦地冲赵方挥挥手,示意他老实交代。
“姐夫,哪有信里说的那么严重,这好多事不都是你情我愿的吗?再说了,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没必要上纲上线吧……”
陈远一听赵方嘴上软软的,就知道这举报信里的内容八九不离十了。
他是造了什么孽了,自己在省革委会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生怕哪里行差踏错,可他这小舅子不能给他任何助力就罢了,还一心将他往泥潭里拖。
“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败类!”陈远气急败坏道。“信里说的,你还让人在你办公室里隔了个小间,专门,专门跟那些女的……”,陈远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他这两天真是让自己小舅子给开了眼界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严打时期,街道每年都有因为流氓罪枪毙的,你是不是觉得有我在后面撑着,你就想干嘛干嘛,无法无天了是吧,你说说你,多大年纪了,孩子都结婚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这万一要是传出去了,你让几个孩子脸往哪里放!今天要不是我把这封信拦下了,我告诉你,咱们俩都得玩完!”
陈远越说越气,这一波严打的风声还没过去,赵方这是自己想死还不够,还想拖着他当垫背的。
赵方唯唯诺诺看着陈远:“姐夫,没那么严重吧,我也没杀人放火的,不就睡了几个女人吗?”
“睡女人?你想睡女人为什么不找个人结婚,你睡的是自己的女人吗?你他妈睡的是别人的媳妇闺女!”
“那我看中的媳妇不是没影了嘛”,赵方小声嘟囔着。
“你说什么?”陈远没听清他嘴里的话。
“没什么没什么”,赵方连连否认,他可不敢再让姐夫知道,他看上了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做老婆。
陈远:“算了,旁的我也不跟你多说了,回去赶紧把你那办公室的小隔间撤了,最近安分点,别给我惹事,不该收的东西不要收,不能办的事情不要办,听明白没有?”
赵方赶紧点头,连声应好。
本来这件事就应该这么过去了,但没过几天,陈远被叫到了省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
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封展开的信件。
革委会刘主任开门见山:“陈远,这是一封对市革委会主任赵方的检举信,我记得他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所以找你来问问情况,你先看看这封信。”
陈远闻言心里一沉,难道这信不止有一份。他接过信一看,果然跟他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字迹内容完全相同。
“看完了吧!如果这信上的内容属实,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新社会的干部队伍里,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害群之马,你看看这信上写的一桩桩一件件,简直骇人听闻!这样的人,竟然能坐到革委会主任的位子上,你当初是怎么把他提拔上来的?”
刘主任怒气勃然,陈远一声不吭地听着批评。
刘主任没好气地看着陈远:“你说话!这件事该怎么办?”
陈远面色严肃:“应该严查,将我们队伍里的害群之马踢出去,不能让一颗老鼠坏了一锅汤,不能让人民群众对我们公职人员失望……”
陈远说得很是大义凛然,他主动请求让自己来负责查处这件事,因为刘主任似乎还不知道他和赵方的亲戚关系。
可惜刘主任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奢望:“我听人说这个赵方是你小舅子,你跟这件事的关系太密切了,革委会决定先对你留职查看,等赵方的案子查清楚了,再决定怎么安排你。”
陈远呆滞了一下,留职查看?
“主任,我……”,陈远张嘴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刘主任叫停。
“你现在什么都不用说,说了也没用,这件事就由章文阳来负责审办,你这几天就先在家休息两天,其他的事,等这件事结果落定了再说。”
陈远一听是章文阳负责这事,瞬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刘主任怎么会知道赵方是他小舅子,肯定是章文阳说的,整个革委会,只有章文阳知道这件事。还有那封信,怎么会直接递到主任手里,肯定是中间经了谁的手,说不准也是章文阳这个鳖孙干的。
刘主任什么也不愿意听,陈远只能回家等这事的结果出来。但可以预见的是,赵方没有好下场,说不准他自己也会被连累,章文阳跟他争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把他踩下来,那鳖孙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的。
章文阳动作很快,调查组当天就去了市革委会,赵方办公室的那个小隔间还没来得及撤,调查人员在床底下发现了不少女性用品,床上还有不少女人的长头发,革委会好多人被叫过去问话。
袁二龙也是,但他支支吾吾的,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因为不确定赵方这次一定会倒霉,所以市革委会虽然厌恶这个老的人不少,但真正敢说实话的人几乎没有,万一赵方没被怎么着,这事结束了倒霉的就是他们。
后来还是章文阳出马,撬开了几个人的嘴,这才为审问撕开了一道口子。这口子一开,好多人的顾虑就小了,赵方做过的不干净的事就被七七八八全倒了出来。
于是赵方哭喊着冤枉被戴上手铐抓走,他不明白,姐夫明明说过,举报信已经被拦下了,怎么他还会被抓。
章文阳给调查报告上下的最后定论是:赵方流氓、渎职、贪腐等数罪并犯,情节极其严重,影响极度恶劣,建议从重处置。
很快,这份调查报告被递到革委会主任的手上,省革委会就此事专门召开了一次意见研讨会,讨论对党内败类赵方的处理意见。
赵方身为党内人士,利用职权之便谋取私利,强迫妇女,违规违纪,触犯国法,最终决定对他执行死刑。
其实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这几年上面一直强调要严打,严打的时候,大案要案、案的涉案人员一律枪毙,赵方光是强迫妇女、乱搞男女关系这一项就足以判他死刑,更别说他还犯了许多其他的罪行。
在严打的风口下,他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前段时间,还有男女朋友分手,女的告男的耍流氓,男的就被关进监狱的例子,更有甚者,有个男的参加了一次私人舞会,之后被人揭发,也被抓了起来。
所以赵方是自寻死路而已,只不过以前有他姐夫帮他兜着,而现在兜不住了,他就倒霉了。
陈远听到处置结果的时候,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老婆和丈母娘在旁边哭个不停,甚至跪下来求他救救赵方。
但他有什么法子,他在刘主任办公室看到那封检举信的时候就想到了,赵方没有活路了,他自己做的孽,就该自己承担结果。
受赵方的牵连,他已经被停职了,还指望他能救赵方,别说救人,他自己都想给赵方一枪子。
赵方听到自己的判决结果时,直接吓得尿了裤子,他眼泪鼻涕一把往下流,嘴里大声嚎哭着,叫嚷着姐夫救我。
可惜到了这会儿,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了。
死刑犯行刑前会先被押在车上游街,赵方胸前挂着一张牌子,牌子上写着他的罪名,车子缓缓行驶过城市主街,路边不少人冲他扔垃圾和烂菜叶子,人群叫骂喧嚷着,赵方表情惶恐地来回躲闪。
游街之后,赵方被带到省体育馆里进行公判,公判死刑后,赵方像疯了一样在押送人员手里挣扎着,嘴里大喊着我不想死,不要杀我,但一切都于事无补。
赵方声嘶力竭地挣扎着、叫喊着、但还是被送上了法场。一颗子弹直入眉心,他罪孽的一生算是结束了。
袁二龙这几天过得恍恍惚惚,他在单位和赵方一向走得近,赵方被抓走后,他整天提心掉胆的,生怕事情牵连到自己身上,还好女儿袁青青安慰他,说他平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这次应该扯不到他身上来。
赵方被枪毙了,市革委会这几天的气氛异常热烈,新调任的主任还没到,单位的流言倒是一波波的没断过。
袁二龙听办公室里几个人议论,说是这次赵方之所以会栽,是因为有人向省里写了举报信,省里这才派人下来调查的。
又是举报信,怎么最近他身边发生的所有事都脱不开这个举报信呢。
他回家跟家里人说了这桩事,袁青青倒想得深了些:“会不会这封信也是小姨写的,赵方之前不是还打过她和越灵的主意吗?”
袁二龙摇摇头:“不会吧,这次的信是匿名的,上次的信是实名举报,而且越诗那性子,要是能干出这种事,她也不至于在自己手腕上割一刀。”
袁青青却不赞同这个看法:“也不是不可能,之前谁能想到小姨竟然敢向县里实名举报外婆,而且她和王建业离婚,也是走的举报程序,说不准这次还真是她干的!”
袁二龙若有所思,看来越诗的性子变了不少啊。
“爸,不管是谁举报的,你以后做事都要低调一些,枪打出头鸟,这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
袁二龙自然知道,要说他之前还多少有点飘,这次经过赵方被枪毙的事之后,他也算是得了个教训。
不说赵方,王建业一家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王建业被下放到西北边境线附近的运城农场改造,王兆衍和王静雯也是一样,王家的房子被街道办查封。
一家三口天一亮就被军车拉走,同行的还有很多被打成的知识分子。王静雯一路上哭哭啼啼地骂着越家母女,王建业被了几天,像是一下子没有了以往的精气神,整个人都颓颓的,王兆衍一边要照顾父亲,一边还要安抚妹妹,他这几天变得越发沉默,气质也显得越发冷凝。
因为赵方的事,袁青青这几天没顾得上王家这边,等赵方的事尘埃落定,王家三口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被下放到了边境的劳改农场,袁青青只能想办法尽快调到运城。
另一边,王家三口人已经到了戈壁滩旁边这片荒芜的劳改农场。
运城农场毗邻戈壁,一眼望去,漫天的黄沙在风中翻滚,只有几棵沙枣树在路边屹立着,这里是全国条件最艰苦的几个农场之一。
当初决定把农场建在戈壁滩旁边,就是要选择这种普通人难以生存的地方,来对分子进行惩罚。所以这个农场接收的人全是各省市的分子、分子和坏分子。
这些人白天要修水渠、种杨树和沙枣树,在盐碱化极为严重的沙土地里挖出排碱沟,碱水对人体有极大的腐蚀性,这些人得站在碱水里挖土,每人每天光是挖土,一天就要挖上二三十方,一天下来,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但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天却都吃不饱饭,于是没过几天,这里就有人累倒在了茫茫戈壁里,王建业就是其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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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上山
“你跟我说什么?你要去运城农场?你疯了吧你, 我给你在城里找好的工作你辞了,偏偏要去边境的劳改农场受罪,你这是图什么?啊?”袁二龙怒不可遏, 他刚下班回家,以往聪明稳重的闺女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运城农场是什么地方, 那鬼地方连他这种少见寡闻的人都听过几嘴,前年他认识的一个人被下放到那里,不到两年人就没了, 那是吃人的地方!
“爸,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但运城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已经把志愿书交上去了, 过不了几天就该出发了”,袁青青坐在沙发上, 神色平静,与袁二龙的样子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