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在传统戏剧《战宛城》中,邹氏被塑造成一个荡妇,浓妆艳抹,对曹操妩媚逢迎。当张绣兵马已经打进中军时,她还在床上招呼曹操,不要去管外面的闲事,快活几时算几时。
在京剧中,曹操一路败逃时,原本还想带着邹氏一起,却被铁面无私的大将许褚严词拒绝:军中不许带女人!
邹氏被抛在路旁。随后,张绣拍马杀到,挺枪便刺。邹氏惊呼:张绣你莫非疯了,连我都要杀?
只见张绣怒目圆睁,牙关紧咬:婶娘,你坏我张家门风,留你不得!
端的是义正词严,铿锵有力。
于是手起枪落,娇躯仆地。邹氏在戏曲中的下场,比小说里死于乱军之中的含糊,更添了三分惩戒的味道。
然而,寡妇再嫁,确实天经地义;婶娘婚事,侄儿何从干涉?邹氏的委身曹操,或者是弱女子面临权势压迫的屈从,又或者,就算心甘情愿,何尝不是在寂寞的寡居生活里追求属于自己的感情?她到底伤害了谁、侮辱了谁,以至于要遭到这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惩戒?
张绣这一枪饱含愤怒,我看他恼恨的,其实更多的是自家实力不济,被迫投降曹操,因此蒙受了种种屈辱。这会好容易抓住个机会反攻倒算,却又被曹操乱军中跑掉,想来等曹操卷土重来,今后少不得还要看人脸色,所以才这般歇斯底里。
所谓婶娘被霸占,坏张家门风云云,不过是发泄的托辞而已。邹氏与曹操的恋情,在这里被张绣当做曹操欺人太甚的集中表现,虽然根子其实是在双方实力地位的差距。于是,张绣在这一刻,也就把邹氏当做了这种耻辱来加以消灭。虽然邹氏的消灭丝毫不能对他以后的局面有所帮助,但这一刻的恶气总算是找到了替罪羔羊。
男人把火气撒到女人身上,也是传统的风俗。
千百年来,邹氏作为一个不入流的祸水,在民间艺人的口中和文学家的笔下,遭受着批判与侮辱。这是她的不幸,其实也是中国女性不幸的缩影。
张纪中版的央视《三国演义》,虽然为人诟病处甚多,但在一些情节改编上却也不无亮点。战宛城一节,便是典型例子。
在这一节中,邹氏一反过去的放浪淫荡形象,被塑造为一位饱尝命运颠沛,历经沧桑的薄命女子。她与曹操的感情,毫无攀附权贵之意,而是纯粹的美人爱英雄的路子。
甚至,她也明知在这烽火连天的时代,良宵自难久长,但又未尝介怀。
一夕共度,求的是心心相印的默契。能与君相伴片刻,也足以慰藉短暂的余生。
于是在剧中,浑身素白的邹氏,端坐中军帐里抚琴低吟,脸上并无轻浮与妖艳,而纯是恬静与宁和。枭雄曹操击节相和,歌声悠婉,使杀伐无数的枭雄也为之动容。此刻,曹操脸上看不到猥亵与贪婪,而多了几分欣赏与赞许。
当帐外杀声四起,乱箭纷纷射入之际,邹氏依然从容端坐,继续她未尽的歌声与琴声,丝毫无视逼近的战火。而曹操在部将的苦苦相劝下,恋恋不舍,踌躇良久,终于咬牙出帐奔逃。
这一刻,曹操与邹氏的露水情感,不再如传统作品中那段狼狈和猥琐,而是在死亡的笼罩下、在战火的摧折中,焕发出惊艳绝伦的一瞬。
甚至,编导还为邹氏专门做了一首古风情调的《淯水吟》,使得邹氏与曹操、周瑜、赵云、吕布等人一样,成为有歌相伴的角色。
我本飘零人,薄命历苦辛。离乱得遇君,感君萍水恩。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含泪为君寿,酒痕掩征尘。灯昏昏,帐深深,浅浅斟,低低吟。一霎欢欣,一霎温馨,谁解琴中意,谁怜歌中人。
妾为失意女,君是得意臣。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亲?薄酒岂真醉,君心非我心。今宵共娱悦,明朝隔远津。天下正扰攘,四野多逃奔。须臾刀兵起,君恩何处寻。生死在一瞬,荣耀等浮云。当君凯旋归,能忆樽前人?灯昏昏,帐深深,君忘情,妾伤神。一霎欢欣,一霎温馨,明日淯水头,遗韵埋香魂。
正如歌词所言,君志在四海,妾敢望永亲?曹操终究是要图谋天下的人。他与张绣的交道,纵然掺杂了私人的情感与恩怨,终究还是离不开政治军事的斗争与联合。两年后,张绣在贾诩的劝说下,再次归降曹操,两人结成儿女亲家。
过去的梁子自然烟消云散。曹操表现出一代枭雄的胸襟气度,对于爱将典韦、长子曹昂、侄儿曹安民的死,提都不提,更别说那个早已淡化的邹氏了。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袁绍和曹操决战在即。袁绍派人联络张绣夹攻曹操,谋士贾诩却劝张绣投奔曹操。他说:虽然现在袁强曹弱,我们又先与曹为仇,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应该投奔曹操。首先,曹操奉天子以令天下;其次,袁绍强,我们投过去也不受重视,曹操弱,我们过去他们会很欢迎;其三,曹操有霸王之志,不会去计较私怨,他正想通过与我们结盟,来向天下显示他的心胸多么宽广。于是在十一月,张绣率众投降曹操。曹操果然握着张绣的手与他欢宴,还让儿子曹均娶了张绣的女儿。
然而,在邹氏而言,她应该是无怨无悔的。至少在那短暂的夜晚,她用生命为代价,给自己谱写了一曲并不圆满,但却足够美丽的挽歌。
宛城,城主府,一间灯火通明的闺房中,红色的香榻上,一名身着红装的女子披着红盖头,静静坐在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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