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和为贵嘛,二位小姐莫计较了。”夫子心中自知,他不过也是被许府里请来伺候着这帮贵家的公子小姐的,自然一个也不敢得罪,叹了声气儿,便道,“罢了罢了,都坐回去上课吧。”
蜜儿与夫子道了声谢,方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做人准则,回自己的位置端正坐好了。屏风后的课桌那里,传来些许小声声响,荀睿咬着牙:“你给我等着。”
“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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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小堂外头,许君雅正路过,将方才课堂上一番吵闹全看在眼底。听得夫子说起“三小姐”几个字,自将蜜儿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遍。她记得,蜜儿四岁的时候,李姨娘便就被扫地出门了,怎如今想着要回来了。
“小姐,我们可还出门去么?”婢女如儿小声问着。
许君雅本觉着在府中无趣,是要去李侍郎府上寻小姐妹去买珠钗的,此下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蜜儿回来了,家中可不就有趣了么?
“你去一趟李侍郎府上,告知李小姐,我改日再去寻她。”说罢了,她方转身入了那石屏风,寻着母亲的芍药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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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得早晨那一场大闹,后来上课便格外地安静了些。
下了堂,蜜儿便收拾好了桌上的笔墨纸砚,起了身往外头去。
荀睿脸上还沾着墨汁儿,让书童送了帕子来,都擦不干净。
书童只好劝着,“少爷,要不先回了府上,再用水洗洗吧。”
荀睿扔开那手帕子,这才领着荀萱往外头去。路过蜜儿的桌椅前,忿忿不语。
蜜儿读得出来荀睿眼里几分“走着瞧”的意思,还真有些怯。可二叔就在黄记食楼等着她呢,真要结梁子,便给他们尝尝二叔的小刃!
方行出来私塾,蜜儿却见得一嬷嬷早拢着袖子在门口等着她了。
“三小姐,夫人想请三小姐去一趟芍药居,用个午膳呢。”
该来的果还是来了,可她不想进去许府,更不想见大夫人。人的记忆十分奇妙,十年过去,许家大夫人的样貌在蜜儿脑海里早就模糊不清了,可当家主母的威严气势,当年说起那些逼人的道理来时候的波澜不惊和字字诛心,犹如还在眼前…
嬷嬷见得她没动,方笑着上前来扶着人,“三小姐不必害怕,夫人只是想见一见您。李姨娘都过身多时了,老爷也尝尝与夫人说说,想让三小姐回来看看。”
蜜儿沉了沉气,自与那嬷嬷撑起几分笑脸,“辛苦嬷嬷来走一趟了。我还得赶回去家中店铺张罗生意,就不打扰母亲用午膳了。”
“还请嬷嬷替我与母亲问声安好。”
她说罢了,直往大门边上寻了出去…
“三小姐…”
“三小姐…”
嬷嬷声音在蜜儿身后喊了好几声,不见三小姐理她,追去到大门边上,三小姐头也没回一次…
嬷嬷是在王氏身边当差多年的,许府上下,哪怕然大爷和二位小姐,也都得与她三分薄面儿,除了大夫人,她何时吃过别人这般的冷脸。
“不过是个外室的女儿,宗祠都还没进呢,嚣张得哪里去了…”
嬷嬷低声恨恨念叨了句,方绕开石屏风,往院子里去了。
芍药居里,王氏在偏堂摆了一桌菜肴,本是预备着叫蜜儿过来问话,一道儿吃顿饭的。却见得嬷嬷独自一人从外头回来。王氏自问起来,“人呢?”
嬷嬷小心回道:“三小姐,她怕是不大想见夫人。奴家与她说,夫人有请三小姐一道儿用顿午膳,她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曾留下什么话…”
“夫人,这…”
王氏方端着手中的茶碗,噌地一声撂着桌上。许君雅见得母亲面色,忙去与母亲顺了顺后脊,“母亲莫气,她不领母亲的情,怕不是还记着当年李姨娘被赶出府上的事儿呢。”
“哼。”王氏冷冷笑了声,“既是记得清楚,还回来这宅子里做什么?”
许君雅道,“还不是想见父亲。在父亲面前卖卖可怜,便让父亲开口,让她回许家。”
王氏哼了声:“便就让她见着了老爷,认祖归宗,也还得我这个当家主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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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府的马车缓缓前行。
许府里出来前,荀萱让人问府上小厮接了一竹筒的井水来,车上备着些皂花香粉,参在水里混匀了,再用帕子蘸着与阿兄擦擦脸上的墨迹。
马车缓缓行到黄记食楼前,车外小厮凑来窗口问着,“二公子,可还想喝猪杂汤么?”小厮也是记着,公子每回路过这黄记食楼,都要叫上一碗猪杂汤来喝。
“我这样儿怎么下车?”荀睿口气不好,直将小厮骂了一通。又道,“去买个食盒子来。”
小厮听了令,这才忙去了店里帮公子张罗。
明煜还坐在店外张开的方桌旁,等着丫头回来。却听得马车停靠在脚边。他本也不想窥探什么,奈何车中那小姐口气不好,话语便直冲进了他耳朵里…
“什么三小姐,真是个野丫头。”
“阿兄你也是,怎就被她那样欺负?”
那公子气恼着,“我哪里知道她反应那么快?”
“以前可没听说过许家有什么三小姐,也就大小姐和二小姐…”
“也不知许太医从哪里认回来的坏种。”
明煜正听得眉间皱了皱,丫头在私塾里该是出了事儿,不过听着这二人的口气,吃亏的可不是丫头。
听得他家小厮匆匆回去,“公子小姐,食盒子买好了。”
那公子几分不耐烦:“走走走,回家去。”
马车缓缓开动,渐渐走远。明煜正抬手喝着茶,不见丫头回来,路上却响起一阵马蹄之声…禁卫军队形步伐,他甚是清楚。眼下警觉着三分,忙起身寻着去黄记店内躲一躲。
蜜儿从许府里出来,也正见得明远领着一行禁卫军骑马,往黄记食楼的方向去。她几分担心起来二叔,忙跟紧在那行人马后头,小跑了过去。
行来食楼前,蜜儿却见二叔不在方才的桌前,她忙四处寻着。悄声喊了几声二叔,无人答应…只好又摇着腰间的铜铃起来,“二叔?”
方寻进来食楼门里,手腕儿被人一捉,方见得那人藏在阴影之处。
“二叔!”
明煜捂着她嘴,低声道,“外头可是禁卫军的人?”
“嗯。”蜜儿自跟着他躲来门后,往外头张望了翻,方去掰开嘴上的大掌来,“不过已经走远了…”
禁卫军一行只是路过,并未多做停留,二人皆松了一口气。蜜儿方扶着二叔往门外头去,“回吧,我饿了。回去做好吃的!”
明煜随着她走了小段儿路,原街道上嘈杂的声响,忽的收敛了几分,便知道这丫头引着他入了小街巷,该是为了避人耳目。他方问起,“今日私塾怎样?”
“夫子可好人了。就是那些贵公子和贵小姐不好相处。”
“不好相处?”不好相处,所以她把人欺负了?
“嗯!动手动脚。”蜜儿说着,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墨迹,“拿毛笔便在我脖子上画了道儿!”
“我看看…”他停下脚步来,“在哪儿?”
蜜儿捉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都还沾着墨水呢。”
明煜触得那脖颈之处温暖,湿润润的带着粘腻…他很快收回手来,指尖摩挲着凑去鼻息前闻了闻,果真是墨水味道…
“你怎么办了?”
蜜儿扶着二叔继续往前走。
“我还他了,那荀二公子方出来的时候,脸上还跟大花猫儿似的。”蜜儿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明煜也是轻声一哼:挺好。他的丫头很是厉害。
穿出来小巷,蜜儿又扶着他走了一段儿大路。却听得二叔问起他,“夫子都教了什么?”
“礼记,大学。”
“还教了一首诗。夫子说清明快到了!”
明煜抱着几分检查功课的心情,“什么诗?”
蜜儿自与他念起来:“清明时节雨纷纷…”蜜儿看他那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忽想逗一逗他:“二叔,你知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考起他来了?那他怎么能告诉她?
却听那丫头道:“清明时节雨纷纷,嫩笋花肉一锅炖!”
“这诗听着就好饿呀。二叔,快回吧!”
“……”夫子真这么教?他得跟夫子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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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尾巴,雨水潺潺,一连下了数日…
古大夫的药用了好一阵子,明煜双眼也并未有什么好转。又因得伤过的缘故,每每下雨之时,便觉着有些疼楚。他自也不愿出门了,多在自己屋子里呆着。
如蜜坊里忙着推出时令新菜,红烧鳝段、蕨笋肉丸汤、山家三脆…
蜜儿虽是忙碌,却也时时察觉着,二叔这段时日不大爱出门,一去屋子里问,便见他似是疼着,又不肯说。蜜儿只得再请大夫来。
古大夫面色不甚明朗,只说那些药物活血,该是冲撞得眼睛里的淤血了。可如今时节不好,下雨带着湿气,方又惹了些湿邪…
古大夫改了道儿药汤的方子,蜜儿自去与二叔捡了药来。
明煜用得新药,方缓解了少许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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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
一早,蜜儿便独自寻去了许家上私塾。二叔这阵子眼睛不好,这回便不让他陪着了。
门前那两小厮这回乖乖迎着她入了私塾坐下。
课堂里已经来了好些公子小姐了,公子们在屏风另一侧打闹,小姐们则三两成团,窃窃地说着话。
荀萱见得蜜儿入来,自拉着几个贵女起了话头儿。
蓝家小姐素来和荀萱走得近,又因得父亲官职,低人一等,贵女们面前便追捧起来荀萱道,“姐姐今日带来的纸好漂亮!这是相国寺门前的碎金宣吧?”
荀萱自拿起桌上的宣纸来,与贵女们赏玩儿。
贵女们起了哄:“真好看,这金箔可不便宜,碎了,混在上好的纸浆里,方成一张碎金宣。”
“荀大人可真宠着姐姐…”
“姐姐那块儿墨,好似也是潘谷墨!上回融墨的时候,我便闻见了,满屋子飘香的。”
荀萱暗自得意,嘴角笑意抿着,却高声问起来蜜儿:“三小姐,可真不讲究。笔墨纸砚,只就着人家桌上配着的用。”
蜜儿自是图省事儿,空手来空手走可不香吗?本着做人不要太攀比的口气,蜜儿自道:“这些也挺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