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万人聚集的空地,忽然变得静悄悄的,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只有说书先生洪亮的嗓音,如黄钟大吕般响起:“诸位说的是,泉州淮军没有降!淮军乃是铁铮铮的汉子,随李庭芝李大帅驻守淮扬,杀得蒙古鞑子不敢正眼觑我故宋,投降两个字,对他们完全是侮辱!”
台下淮军的脑袋,垂得更低了,就连天塌下来都不管的老兵油子王仁,都羞得满脸通红,偌大的身子缩成一团——在殉国英烈的事迹面前,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小。
“仅一个时辰,泉州淮军二千五百英烈,就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一腔浩气冲上云霄,和日月星辰争辉去了,惟有最后一名违令出营,在姐夫家养伤的淮军,官名唤作何承志,躲过了这场劫难。诸君道这位何义士又当如何?”说书先生问这个问题,台下已没有人有脸搭腔,他只好自问自答道:“何承志怀揣牛耳尖刀,往蒲府后门而来,他要抓住蒲寿庚,杀掉这个狗贼来祭奠逝去的兄弟……”
说完何承志的事迹,台下已是泣不成声,姜良材发现,最顽固的老兵油子都流下了滚滚热泪,王仁哭得尤其大声,泪水哗哗的往下掉,哭天抹泪的比谁都伤心。
姜良材拍着他宽阔的肩膀,轻言细语的安慰道:“王仁啊王仁,你爹娘早就去了,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我们爹娘老子、婆娘娃儿都在淮扬,这会子被元鞑子占了好些年,也不知是死了、逃了还是散了,比你苦得多哩!”
王仁哭得像个失去爹娘的婴儿,抽抽噎噎的道:“王大哥你不知,俺昨晚上做了个梦,俺娘托梦给俺,说因为我替蒙元当兵吃粮,当了猪狗不如的汉奸,阎王爷把老两口下在枉死城里,不得托生呢!
王大哥,王大哥你说爹娘生养俺这么大,还要为了俺受苦,俺还算个人吗?”
还没等姜良材想好安慰他的话,身边另一位士兵也号啕大哭起来,一边批着自己耳光,一边捶胸顿足的道:“我他妈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媳妇被元鞑子糟蹋了,我儿子被活活摔死,我还贪生怕死,随着朱焕降了元鞑子,我不是东西,我是猪狗不如的烂王八,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
说罢他就跳起来,一头往戏台子底下撞去,姜良材措手不及眼看他就要撞个脑浆迸裂,还是庞士瑞眼明手快,一把从后面抱住那人,便如此,还是撞在戏台底下,头上起了老大一个青包。
后悔啊,后悔,自从被朱焕、孙国梁、李国栋几位将官连骗带吓,随着他们降了蒙元,这些深受淮扬大帅李庭芝教诲的淮军士兵,就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李大帅的谆谆教悔总会在梦醒时分涌上心头,让他们寝食难安。
压抑,放纵,纵酒,油滑,各种各样的恶习,只不过是他们逃避现实的办法,可就像古诗中说的那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们逃避、他们麻木,他们的心,在沉醉中渐渐死去。
直到今天,最传统的书文、戏文,唤醒了他们内心沉睡已久的自责和愧疚,悔恨,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们。
处处都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处处都是如受伤野兽的哀嚎:“我恨呐!我恨当年怎么运气不好,没有随着李大帅去泰州,否则在泰州和弟兄们一块战死,现在已在天上,和泰州、福州、泉州殉国的弟兄们团聚了!现而今,他们在天上和日月星辰争辉,我却永远是个狗汉奸,连家乡都没脸回去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呀!”
有人捶胸顿足:“家乡?怎么有脸回去哟?如果家乡父老问我,你随着李大帅杀了多少鞑子,当年泰州城陷,你是杀出重围,还是在死人堆里逃得一命,这些年,你是在汉军服役杀鞑子,还是往太行山投了红袄军(抗元义军),我该怎么回答哟?!”
还有人蒙着脸,发出绝望的哀嚎:“天呐,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儿才五岁,他晓得我是跟着李庭芝大帅去杀鞑子的,要是现在,他晓得俺、晓得他打小儿尊敬的父亲,投降鞑子做了汉奸,跟书文上的张邦昌、秦桧一样了,他会怎么想啊!天呐,我回不去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脸去见呀!”
有人默默的念叨着:“家乡?我回去过,沿京杭大运河北上的时候,我悄悄回家看了一趟,家里正在做喜事哩!”
“蒙元南侵,百姓苦不堪言,你家还有什么喜事?”
那人一脸悲苦,像丢了魂似的喃喃道:“我的屋子里,乡绅、族长、村里的老人都来了,连九十三岁的老老族长都来了,我的妻儿披红挂彩,看得出来,他们都哭过,但他们现在笑得很开心。”
难道是以为男主人死了,寡妇再嫁?可乡里面寡妇再嫁是丢脸的事情,也不至于乡老都来道贺啊!姜良材凑了过去,想听听下文,揭开疑问。
“他们以为我已在泰州,随着李庭芝大帅殉国升天了!他们披红挂彩,庆祝老刘家出了我这么一位光宗耀祖的大英雄,和李大帅这样的忠臣义士一同殉国,在他们看来,是老刘家无上的光荣,他们凑钱,为我修建了衣冠冢,修建了忠烈牌坊……”
那人的声音,已是字字泣血:“我妻儿全族公养,我老刘家光宗耀祖,我爹亲手把我的牌位,供在了族里的祠堂上,和历代祖宗待在一块,可是,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我死了,可我还活着,我还像猪狗一样的活着!我还能回家吗?我还敢回家吗?”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这四个字,在所有新附军将士的心头不断重复,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为了苟延残喘,为了延续可悲的生命,而抛弃了百姓的期待,违背了李大帅的教诲,想到家乡父老如今还当自己早已殉国成仁,在家乡将自己追随李大帅杀鞑子的英雄事迹广为传诵,他们的心头,就比吃了黄连还苦,他们的眼眶,就比喝了十年陈酿的白酒还辣。
楚风在军营外一座阁楼上,观察着军营中的动静,“十多天了,应该收网了吧?”
张世杰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口称万岁道:“谢陛下恩典,微臣替淮军将士,替故去的李庭芝李大帅,谢陛下皇恩浩荡!”
“请起,张师长请起!”楚风一改平时只要不是公众场合就玩世不恭的嘴脸,比任何时侯都严肃认真:“李庭芝的谢,我可当不起啊!他驻守淮扬逾十年,使鞑虏不敢南下江淮,直到宋亡,小皇帝谢太后降元,他依然守卫着我华夏文明,死战扬州誓死不降,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已与岳武穆前后争辉,足为我华夏万世敬仰,你带他说的一个谢字,天下无人当得起啊!”
淮军,在李庭芝手中,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兵,能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蒙元铁骑战场争雄的大宋头等强兵,它的各个部分,已在泰州、福州、泉州殉国成仁,惟有被朱焕欺骗、裹挟降元的扬州淮军,是这支军队最后的底子了。
张世杰是李庭芝之外,淮军的另一位统帅,他也曾经奉旨驻守淮扬,之后率领部分淮军驻防鄂州,在那里抵抗伯颜的南下大军,其后临安陷落、海上行朝建立,这部分淮军就跟着他下福州、泉州,在那里殉国成仁。
出于对淮军的感情,张世杰向楚风请求不要将这些曾经为抵抗蒙元流过血的战士,送到矿坑里充作苦役,给他们一个机会,张世杰用性命担保,能将他们重新变成那支打不垮、压不弯的天下强军。
“他们曾经为华夏流过血、流过汗,可他们后来却做了汉奸,认贼作父、为虎作伥,”楚风沉吟良久,或许是那位从未谋面,却无数次被提到的、和文天祥、岳飞同样不朽的李庭芝,或许是泉州城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二千五百淮军,打动了他,最后他点点头:“好吧,功过相抵还不能让我改变主意,但李庭芝和淮军这两个词,让我动容,我不得不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
于是,有了最近十多天发生的一切。
军营中,有人认出了老上司,宋亡三杰之一,枢密使张世杰!
只见这位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将军,身穿汉军中将军服,两颗金灿灿的将星在他肩头闪烁,灰色的军服笔挺,胸前佩带着银光灿烂的二等华夏重光勋章,他明显比驻守淮扬时老了许多,但他的腰板依旧笔直,他的步伐依旧坚定有力,他的眼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的斗志。
“张枢密,张大帅来了!”消息在俘虏群中传开,人人都不约而同的低下了头,如今,张世杰已是大汉帝国响当当的骑兵师长,《大汉帝国群英传》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既为前朝忠臣,又为新朝元勋,身事二主而精忠赤诚,得享盛名;自己却一失足成千古恨,随着朱焕狗贼降了蒙元鞑子,祖宗蒙羞、家乡父老不容,在这位老上司面前,如何自处?
新附军战士们尴尬的别过了头,目光不敢接触老将军的身体,而且,张世杰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不由自主的矮了一截儿,恨不得把身子缩成团,不要被他看见才好。
可事与愿违,张世杰带兵如赤子,出则同列,入则同寝,但凡五年以上的老兵,大半他都认识。
“抬起头来,低着头,我就认不得你们了?还是不是淮军,是不是李大帅麾下调教出来的汉子!都给我把胸膛挺直了,别他妈缩着像个娘们!”
张世杰一声虎吼,惊得人们心脏一缩,老上司积威所在,他们自觉的挺直腰杆,挺起了胸膛。
“好,这才有个老淮军的样子,这才没有给李大帅丢脸!”张世杰审视着这群士兵,是的,他们的锐气在朱焕手中磨损了不少,他们的精神不复当年的昂扬,但他们在看戏听书的时候,还会痛哭流涕、捶胸顿足,在见到老上司的时候还知道羞愧,这就是有那么一点子血性,还留在胸膛里面。
“姜良材,是李大帅陷阵营正军旗牌官下面的小兵,冲锋陷阵是把好手,姜良材——!”
“有!”张世杰一声断喝,姜良材像被电击了似的浑身一震,忽的一下直挺挺的站起来,抱拳向昔日的统帅行了个军礼,就像当年在扬州城中驻守时那样。
“庞士瑞,我记得七年前驻守鄂州,你在我麾下当兵,作战最为勇敢,援救襄樊时,曾经手刃一名登城的元军百户,后来才调到扬州去的,庞士瑞——!”
“有!”庞士瑞起立,抱拳苦笑道:“悔不当初,若一直追随老元戎,或在泉州成仁,或在崖山取义,终不至有今日。”
“王仁!”“李德!”“成万佳!”……凡是被张世杰点到姓名的将士,都站了起来。
两万人组成的新附军中,已有好几百人站了起来,没有被点到名的,则充满期待的看着张世杰,希望能享有被统帅点名的殊荣。
但张世杰累了,他哈哈大笑着:“这是我的兵,都是我的兵啊!兔崽子们,就算没有被老夫带着摸爬滚打过,也是我教训了的兵,来做你们的正军将副军将旗牌官,又来操练你们!你们额头上一个个都刻着老朋友李庭芝李大帅的李字,和我张世杰张某人的张字!你们都是我的兵!”
“大帅救我!”姜良材跪了下去。
“大帅,我们想打鞑子,我们不想当汉奸!”整整两万人,齐刷刷的跪了下去,“给我们一个机会吧,只要能战死在战场上,让我们做什么都行!求求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吧!”
天底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奇观,两万人齐声哀求,所求的内容不是荣华富贵、不是生命和自由,而是到战场上去战死的资格。
对他们而言,战死,是一种荣耀,一种证明,一种解脱。